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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双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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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执着火折子从黑暗中走出,堪堪立在女尸身边那摔开了的琵琶匣子前,惋惜地瞥了地上的尸身一眼,复又抬头看向裴照:“一别经年,九郎别来无恙?”
裴照干巴巴地回了一句:“薛郎有礼。”
立在裴照面前做警戒状的不良帅这才看清楚那青年。
只见他头戴鹅黄三角巾,身穿云纹锦袍,衣料华贵,衣袍的下脚还留有一串洋洋洒洒的墨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脂粉气,一看就是刚刚寻欢作乐完。又闻听裴照称他“薛郎”,两人似乎颇为熟稔的样子,不良帅立刻明白,此人便是当今女皇外孙,镇国隆昌公主的独子,薛容与是也。只是他虽然面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却能看出胸口微微起伏,发髻也有些散乱,如此达官显贵,此刻不在温柔乡里沉沦,为何又会出现在陋巷之中?
薛容与挑眉看着一脸冰霜的裴照,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女尸:“看来此女当真十恶不赦,竟然劳动少卿亲自出马。”
裴照耳尖一动,问道:“方才你在何处?”
薛容与抬手指了指南边不远的翠微楼:“自然是寻欢作乐了,我可是翠微楼的常客,里头的鸨母姑娘都认识我。”
薛容与花名远播,洛阳城谁人不知他与翠微楼佩姬姑娘交好,深夜出现在永泰坊并不奇怪,但从北边黑漆漆的小巷中出来,却十分可疑。
裴照又问:“你认识此人?”
薛容与说:“并不认识,只不过瞧她形迹鬼鬼祟祟,出来看看,却不料真瞧见了些不该看的。”
裴照闻言,微微挑眉,他那两道眉生得干净修长,这么一挑便斜斜地飞进鬓角里去,更衬得双眸如同寒星。
薛容与和裴照同窗五年,他那点细微的表情根本瞒不过薛容与的眼睛,未等裴照发问,他便已经自己作答:“我在翠微楼上瞧见她往此处来,便尾随至此处,恰好看见她被人杀害,我一路追着凶手至坊北,但是那人比我还熟悉这里的地形,让他走脱了。劳您一路追查,又有人守株待兔杀她灭口,裴少卿,这小娘子惹上的事儿,不简单吧?”
裴照说:“是,想必此事已经传到镇国公主府上。”
薛容与笑了一下,语气十分坦然:“太常寺的事情,我阿娘知道的速度也就比你们大理寺晚上那么半刻。”
他蹲下来,翻出一截中衣的袖子,隔着那布料去翻弄那碎掉的檀木琵琶匣,匣子雕工细致,里头断裂的琵琶看着也价值不菲,那女人的衣饰却并不名贵。薛容与执着火折子凑近女子的脸,端详了片刻。
不良帅急忙问道:“薛郎君可认得此女?”
薛容与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不认得,我从不碰官妓。”
官妓大多都是高门出身,因家族获罪而没入教坊,沦为贱籍。此前数年天后执政,为登大宝,清除朝堂上一切反对声音,不少官员势力被翦除。那些因此获罪沦为官妓的女人,瞧见薛容与这个女皇外孙,只怕都把牙齿磨尖了也要咬掉他一块肉,他可从不敢往永泰坊东头去。
裴照却说:“你说她是官妓?”
薛容与指了指那女人的脸,“瞧这长相,也算是难得的美人,背的琴也不是俗物,衣服却那么朴素,可见不是什么有名气的花娘,但一定有些家底。我见过她走路,袅袅婷婷,瞅着像是高门大户的作风,但沦落风尘,只怕这姑娘一定拒不认命,所以在永泰坊混不出什么名堂。”再美貌的容颜,再高超的技艺,如果不愿听从鸨母安排,与恩客虚情假意,迎来送往,只怕在这从不缺美人的永泰坊中,也无法立足。
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官妓,死在永泰坊北,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大理寺追查此女至此,如今却变成了一具说不出话的尸身,让裴照一口邪火堵在胸中,爆发不得。他略一沉吟,复又问道:“那杀人狂徒最后往哪去了?”
薛容与答道:“一路向北至坊墙,当时更鼓响了,北坊门关闭,坊外有虎贲巡视,他泰半不敢出坊。我一路追去,那人武功高强,我不得近身,加上坊北平楼排列纷乱,夜深也看不清路,叫他逃脱。”
裴照吩咐身边不良帅前去搜查北坊,又派人通知大理寺加派人手,随后俯身再次检查女子尸身。他抬起女子干净的下颌,整个头颅已经和颈椎分离,只留下一层皮肉堪堪挂着,却无一点出血痕迹。“此人杀人手法干净利落,笃定是蓄谋已久,那官妓深夜跑到西头来,多半是那人此前约她在此。”
薛容与在一旁踱了两步,又蹲下来去看那架碎了的琵琶,一遍感慨:“琴可真是好琴,可惜可惜。”他把她的琵琶翻了过来,借着火折子的微光,瞧见了上头一个细小的阴刻图样。“九郎,你过来看。”
裴照循声扭头,瞧见那火折子下的刻样,蹙眉:“平乐阁?”
平乐阁是洛阳有名的乐器作坊,不少名琴千金难求,裴照也是河东豪族出身,自小习得君子六艺,对琴亦是研究不浅。平乐阁一年产不了几把琵琶,一个妓子拥有一把出自平乐阁的琴,掌柜一定有所印象,可平乐阁地处西市,距离永泰坊半城之隔,此刻已经宵禁,再赶去询问掌柜只怕是来不及了。裴照问:“还有谁能确认此女身份?”
薛容与说:“此琴名贵,只怕在乐工之间也小有名气,或许问问那些歌姬能有收获。”
裴照看向他,薛容与自从国子监毕业后便沉湎声色,无所事事,于朝堂无甚贡献,在永泰坊却混得是如鱼得水。今夜出现在此处,他也不避讳是听得太常寺的风声,一早前来蹲点。既然自己送上门来,裴照岂有不用道理,便道:“那有劳薛君去引荐?”
薛容与抬胳膊揽住了裴照的脖子,嬉皮笑脸道:“好说好说,引荐姑娘的事儿我可在行。裴兄除了查案,往后还需要引荐的,也大可前来找我!”
裴照比薛容与高了半头,被他一挂顿时压低了下去,他不耐烦甩开薛容与,正色道:“请薛郎引路。”
薛容与碰了个刺儿头,倒也不恼,一甩袍服就朝着翠微楼走去。
佩娘还倚着栏杆等他,见他终于回来,喜出望外,正要下楼迎接,却看见他身后还跟着个白面阎王。
两人一齐出现在翠微楼下,把方才看完热闹还未散去的围观者又吸引了过来。薛容与抬头朝着楼上佩娘飞了个媚眼儿,没撩着佩娘,倒是叫旁边的花娘涨红了脸:“薛郎和裴郎一道儿?”
薛容与拽着裴照三两步上了楼,他倒是常客,轻车熟路地同路过姑娘调笑,裴照却是头一回进这销金窟,承受着一路上姑娘们的灼热目光,实在是脊背发凉,比刚入仕途时去刑部观刑还要紧张。
薛容与这个……人,是怎么在此地混得如鱼得水的?
他被薛容与连拖带拽赶上二楼,几个胡姬簇拥着一个貌美女子已经站在廊上等着他俩了。那女子粉面含春,一双碧蓝眼睛仿佛凝了一汪秋水似得可人,盈盈望向他俩——准确地说,是只盯着薛容与一人。
他身在大理寺,也听说薛容与这两年荒唐举止,常与一位翠微楼胡姬混在一处,想必就是此人。
簇拥着佩姬的胡女们嬉笑私语,隐约间听的一个被不停提起的词儿:神都双璧。
这还是他俩尚在国子监之中的事儿了。
裴照出自河东大族,祖父裴韫此前任东宫太子太师,在洛阳也算显赫一时。
他与薛容与是儿时玩伴,后来二圣临朝时,裴韫辞官回河东,两人便断了联系,直到神乐二十五年,两人一同考入洛阳国子监,再成同窗。
因为两人皆是潘安宋玉之姿,家世显赫,惊才绝艳,故在国子监中被称为“神都双璧”,当时是多少洛阳少女的深闺梦里人。但自国子监毕业之后,裴照入仕,忙于庶务,在大理寺这普天之下最没有人情味的地方迅速熬成了一尊阎罗,而薛容与则自负家世炳煌,整日斗鸡遛狗,不理俗事,倒是混成了个纨绔中的纨绔,叫国子监曾经带过他的博士助教痛心疾首。
裴照知道她身上秘密,猜测也是她不得已为之,作为同窗,并未对此有所置喙。但薛容与并不知自己已经在裴照面前无所遁形,还与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裴照又不好直说他已知薛容与是个女人的事实,只得憋着一口气,不动声色地从她手里把自己的胳膊拔.出来。
不错,薛容与是个女子。
年幼的时候她长得雌雄莫辨,整日端着个嬉笑的脸,上房揭瓦,下河捞鱼,镇国公主又请宫内高手教她习武,故她一身气度,与某些高门闺秀大相径庭。年稍长,进入国子监,虽然在众多生徒中她显得有些女相,可因为容颜姝丽,性格却十分顽劣,旁人只道她是男生女相。再后来,她混迹勾栏,同一众名妓打得火热,偶尔行为举止露出些脂粉气,也只被认为是同女人厮混多了所致。
谁有会想到镇国公主千恩万宠的独子,竟然是个女人?
若非当初在国子监亲眼所见,裴照也不会相信此事。
他默默与薛容与拉开一步距离,对着那胡姬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一边亮出大理寺符节,一边说:“姑娘,大理寺办案,请你配合。”
薛容与的爪子又伸了过来,一边亲亲热热勾过他的肩膀,一边拍下了他拿着符节的手:“別啊裴九哥,吓到了美人可如何是好?”
佩姬倒是见惯了大风大浪,微微福身,礼数周全:“裴少卿请上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