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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 65 章 ...

  •   十二月十一日,太子于灵前即位,尊天后为皇太后。改元嗣圣。

      朝臣退散,唯太后仍在西侧殿,默默坐了大半天。

      崔琼华领着众人在外殿候着。新皇即位,尚有许多事务要交接。太后不下令,谁也不敢妄动。

      青鸾见状吩咐道,“不必在这候着,回去将各自手上的宗卷整理出来。琼华,所有宗卷由你和婉儿校检,留存备查。”

      崔琼华领命,带着众人又回到长生殿。侍从早已将贞观殿中的宗卷也都搬了过来,小山一样堆在角落。

      八位内舍人都埋首于无数卷帙之间,殿中只听见卷轴被展开的唰唰声。

      宫人一刻不停地从外面抱来更多卷宗,堆在内舍人案前,每一个案前都有三具插架,一架用来展卷,一架用来浏览,一架用来卸卷。为了提高效率,宫人在旁会提前把卷轴展开,铺在一个简易的竹插架上,便于内舍人直接浏览内容,不必在展卷上浪费时间,任何时候抬眼,都有现成的卷帙可以阅读。

      三省,六部二十四司,朝臣奏对,奏表,敕旨诏令,林林总总,自婉儿入宫以来就有数千卷。分派给八位内舍人,每人案前都有数百卷,旁侧另有数名侍从负责查找宗卷。虽则平日亦有整理,但众人都不敢懈怠,逐一核查增补,算筹都快不够用了。

      这一忙,就到了金乌西坠。太后仍未回宫。

      婉儿转了转发酸的脖颈,看了一眼刻漏,用了四个时辰才堪堪将近五年十道三百五十八个府、州的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粮产及灾情赈济一切财政事宜核算清楚。而一旁的崔琼华,蹙着眉,看着案前宗卷沉思。

      她身边堆着在朝五品以上官员的注色经历及姻亲关系,这其中又包含着一个复杂而庞大的关系网,要将其中脉络个个厘清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虽则年年科举,征招寒门子弟,可从在朝官员来看,寒门子弟仍旧处在底层,晋升困难。

      独孤明诚趴在东都舆图前仔细核对城坊,手下正在整理东都内各处官衙行署,及官员府邸、屯田、水利等。裴灵安正在查找武官升迁敕令,及兵部上奏兵籍、军械、军令等,在职武将注色经历、所得封赏都逐一在旁批注。

      温青柏翻阅着鸿胪寺与藩属和外邦之往来事,她手上另有不良人关于西域各国的密奏,以及西域与中原贸易往来各项事务。

      殿中紧张而忙碌,殿外暮色悄然降临,只怕又是一个不眠夜。

      婉儿正出神,忽得一卷手札被扔在了她案上。再抬眼,崔琼华负手踱出了殿外。

      婉儿蹙着眉打开手札,原是崔琼华自己素日整理的各级官吏名录,其中还用蝇头小楷画出了一张关系网,看着着实费眼睛。婉儿起身跟上去,看见她在不远处廊下截住送膳的侍从,拿了几块糕点往嘴里塞。

      “原来你在这偷懒。”

      崔琼华回头,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将手里一块桂花糕递给她。

      “你跟着我做什么?”崔琼华挑了挑眉毛。“我去出恭不行吗?”

      “那崔舍人你可是迷路了?”婉儿戏谑道。恭房明明在相反的方向。

      崔琼华不理她,一边走一边吃完三块糕点,仔细用绢帕擦干净手指和唇角。

      “太后不归,咱们也不能歇着。殿里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夜风萧瑟,吹散了殿中带出来的浓郁的龙脑香,婉儿望着远处贞观殿的重檐,轻声道。“若日后政务都移交于新皇,咱们又将如何?”

      “你是正经册封的才人,自然要侍奉太后左右。担心什么?”崔琼华瞥她一眼,打趣道。“说不定日后太后把你赐给新皇,还能晋个夫人、昭容的位分。”

      婉儿嗔她一眼,“清河崔氏,高门显贵,这昭容也轮不到我来当。”

      崔琼华笑笑不答言,半晌忽而道,“太后大权在握,可终究春秋已高。日后终将是新皇的天下。”

      这一句话正戳中要害。婉儿神色黯然,日后兴衰荣辱,都系在新主身上。为个人计,不得不早日筹谋。

      可未等她开始筹谋,有人已经开始急切地统揽权柄。

      太后称病,在长生殿闭门不出。太平和豫王日日过来侍奉,太后都打发了回去。新皇前来问安,凡涉政事,太后皆让新皇与宰相定夺。

      就在这个当口,庶人李贤递了一本奏本。让新皇左右为难。

      太后看着案前的奏本,许久没说话。李贤自请迁往巴州安置。

      “我劝了皇兄许久,可他已拿定主意,怎么也不松口。让儿十分为难。蜀地山高地远,这一去往后就难再见了。”新皇抹着眼泪道。“还望阿娘劝劝六哥。”

      阿武望着殿外暮色,只觉得周身泛起阵阵寒意,半晌才缓缓开口道,“从东都到巴州有千百里,蜀道艰险,眼下又是寒冬,让制衣局多备些冬衣,让医正多配些急救的药丸。。。。。”

      新皇急道,“阿娘,让六哥留下吧,蜀地偏远,三个孩子还小,怎么受得住长途奔波。”

      “他去意已决,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剩下的,你看着办吧。”阿武颓然地靠在软枕上。“你去吧,我也累了。”

      新皇见状只得默默退出长生殿。

      青鸾上前将阿武紧紧攥着的右手掰开,掌心一块四方玉珏硌出了几道深深的印痕。

      翌日,李贤来长生殿请安,太后不见,李贤默默在殿前跪了半个时辰,叩了三个头,方才离去。昔日意气风发的太子,一夕之间忽而苍老许多。

      婉儿顾不上伤感,太后避而不问政事,可新皇日日都来,先是册立韦氏为皇后,后又要擢韦氏的父亲普州参军韦玄贞为豫州刺史。太后默不作声,仿似什么也没听见。新皇兀自说了许多,坐在一旁等太后处置。

      太后最后也只说了一句,“你与裴炎看着办吧。”

      待新皇走后,崔琼华忍不住上前道,“太后,那韦玄机无甚功绩,骤然从八品擢至四品,与制不合。”

      太后抬眼看向她,也不似恼怒,半晌才道,“是啊,与制不合,而皇后却不知这一点,也不曾规劝显儿。”

      “显儿身边缺一个良人。”

      这一句话,登时让崔琼华浑身汗毛直立。“裴公耿直,想必会劝阻圣上。”

      太后没有答言,只盯着她出神。殿内一时静默无言,无形的压力压在崔琼华头顶,差点将她的脊背压垮。幸而,太后最后什么都没说,就让她们退下了。

      走到殿外,崔琼华长出了一口气。婉儿从她身旁走过,硬是没忍住笑出了声,崔琼华狠狠瞪她一眼,再也不理她。

      只是很快,崔琼华不得不再次向太后谏言。二十一日,裴炎迁政事堂于中书省。

      最初,政事堂置于门下省,门下省处中书、尚书两省之间,乃诏令文书下达上呈的中转站,政事堂置于此,便于三省宰相办事。现今裴炎为中书令,既主管政事堂公务,又同时兼管本省事务,为方便工作,遂迁政事堂至中书省。此举却无形之中将中书省凌驾于门下省、尚书省之上。

      其时,尚书省仅左仆射刘仁轨在位,已八十有二,原本已过了致仕的年纪,而今泰半时间卧病在家,不能问政事,门下省仅刘景先任守侍中,原为裴炎下属,唯裴炎之命是从。

      刘景先,原右相刘祥道之子,初拜御史,乾封元年袭父爵为广平郡公,又赐封晋州司马,继后累迁黄门侍郎,修国史,永淳元年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太后听完终于有了些反应,三省六宰相,还缺一半,而裴炎一人独大。新皇却从没提过这件事。

      “新任宰相你可有人选?”

      崔琼华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帛,呈给太后。太后仔细看了看,“此事急不得,须得从长计议。”

      可惜,新皇并没有给她时间。二月,新皇欲授韦玄贞侍中及乳母子五品官,与裴炎商议时大吵了一架。侍从得知消息急忙来长生殿回禀。

      太后扶着额,只觉得头疼。“圣上现在何处?”

      “圣上十分生气,将裴侍中赶了出去,然后领着仆从去了城外九成宫。”

      九成宫在宫外四十里,来回也要两个时辰。

      “速去请他回来见我。”

      “是。”侍从慌忙出去传信。

      婉儿在旁听着也觉得新皇也太糊涂了些,如此着急地提拔皇后一族,着实是亲自往宰相手里送把柄。

      忽而太后出声道,“派人去看看,裴炎现在何处?”

      青鸾会意,派侍从去寻裴炎。

      婉儿尚不解其意,抬眼看向太后。

      “裴炎此人,秉性刚直,且如今三省皆在他掌控之下,不得不防。”太后缓缓道。

      婉儿闻言心中一惊,只觉得今日恐有大事发生。

      殿中刻漏一点一点地滴在下方水坛里,一刻,两刻,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似乎在等待什么。

      可惜,最先等到的,是裴炎。

      太后无力地闭上双目,怕什么来什么。

      “传。”

      侍从在殿外唱喝,“宣中书令裴炎觐见!”

      裴炎端正冠带,手捧着奏本走进了大殿。当太后看到奏本上的内容时,已经无法自持。她原以为裴炎不过是来状告新皇逾制胡为,可没想到,那奏本上清清楚楚写着,请废新帝,另立贤明。而更让她心惊的是,奏本后面三省六部不少文武官员签署了名字,甚至还看到其中程务挺、王方翼两位大将。

      裴炎在殿中慷慨陈词,涕泪横流,阿武已经听不到了。她习惯性地紧紧握着手中玉珏,凸出的棱角嵌进她的血肉,疼痛提醒着她如今的处境。

      待裴炎说完,阿武沉思良久,开口道,“裴炎,你真的决定要这么做?”

      “太后,圣上要将天下予韦玄贞,日后这天下恐要改姓韦了,恳请太后为天下苍生计,早下决断。”裴炎以额触地,言之铮铮。

      阿武紧盯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她十分确定,如果现下不表态,也许明日早朝程务挺、王方翼会领着大军将乾元殿包围。

      而此时,新皇尚未归。

      婉儿立在殿中,早已被眼前的一切震惊。新皇即位不过月余,却又遭朝臣弹劾,殿中太后与裴炎沉默对峙,每一个呼吸间都暗藏杀机。

      良久,太后平稳的声音打破了殿中凝滞的空气。

      “朕知道了,明日早朝时朕会亲自宣诏。”

      裴炎起身,又一拜。“太后英明。”

      待他退出大殿,殿中杀意才渐渐消散,仿似他从未来过。青鸾立在一旁不敢劝慰,而太后端坐案前,脊背直挺。她身上久久挥散不去的痛苦与伤心,此刻都化作凛冽战意。

      这偌大的天下,九郎留下的江山,不允许她丝毫懈怠与退避。

      “青鸾,拟诏!”

      婉儿闻言即刻上前架好诏书,在旁侍墨。

      晚间崔琼华从宫外回来,听闻此事,也是一惊。二人相对无言,只得各自安寝。

      翌日要陪太后上朝,婉儿躺在榻上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先是先帝薨逝,又是新帝将要被废,这一桩桩大事让她回不过神来。崔琼华比她早两年进宫,却已修炼得如石菩萨一般,任凭什么大事都惊不到她,颇得青鸾姑姑真传。可她不行,日间被裴炎一番哀嚎扰乱了心绪。琼华说这就是逼宫。她原本不信的,细细思量之后也才觉得万分凶险。

      “你当那裴炎没有十足的把握,就敢来寻太后吗?”

      更何况能在两个时辰之内做到这一点,可见整个朝堂已尽在裴炎掌中。

      正在胡思乱想着,忽而阿瑗掀开帷帐走了进来。

      “婉儿姐姐,是王总管。”

      “哦?有何事?”婉儿自床上坐起。

      “说是太后连着几日夜不能寐,自个坐在案前,不知想些什么,请婉儿姐姐去劝劝。”

      婉儿闻言只得起身,拿过圆领袍披在身上,让阿瑗将头发随意束起。前几日朝臣极为动荡,太后忧虑也属正常,可连着几日不寐,太后怎么受得了。

      待到太后寝殿,那人坐在几案后面,案前点一盏灯,而她便看着灯光,一动不动。

      婉儿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只是看着她,犹豫着不敢近前。

      太后缓缓转过头,只见她把绯色袍服披在身上,未系腰带,头发未挽发髻,只随意束起,脚上还穿着朝靴,倒像个潇洒的小郎君。

      “吵着你睡觉了?”太后微微笑道。

      “不曾,才刚刚睡下,王总管便到了。”婉儿在她身边坐下。

      “我只是在想些事情,王福太大惊小怪了。”

      “听闻太后这几日都睡不好,是否明日让医正来开些安神的方子。”

      “不用,这样清醒着,也没什么不好。再说,人老了,觉就少。本来时间就不多了。”太后慨叹道。

      “太后别这么说,往后时日还长呢。”

      “旦儿的成器都五岁了,我也老了。”太后轻叹道。“不知还能不能看到成器他们长大,娶妻生子。”

      “太后如今身体康健,必定能看到曾孙出世,四世同堂。”

      太后不答言,只看着眼前那盏灯,仿佛看到久远的过往。

      “你还记得弘儿吗?”太后突然问她。

      “记得。”婉儿点点头,上元初年,太子弘沉疴难医,薨于合璧宫绮云殿。

      “弘儿是我第一个孩子,九郎很喜欢他,每次下了朝第一件事就是跑来我这里看弘儿,弘儿从小身体就不好,常常整夜哭闹,我就整夜抱着他,哄着他,九郎心疼,夜里不睡觉就抱着弘儿来回溜达。弘儿四岁就被立为太子,九郎一直对他寄予厚望。四岁的孩子也就比书案高一点,还偷偷跟我抱怨,说读书太辛苦。”

      婉儿静静听着,故太子弘薨逝的时候她十一岁,阿娘对她说,要用功读书,去做皇后身边的女官,不要一辈子被这些杂役埋没。

      “谁也没想到,弘儿就这么走了,九郎四处寻药,都没有用,弘儿一声不响地就走了,他还那么年轻。”

      那些事已经离开她很久很久了,久到她可以平静地讲给婉儿听。

      “如果弘儿还在,他一定会是个好皇帝。”

      婉儿伸出手,将太后紧握在宽大袖子里的拳头慢慢展开。她不知该怎样劝解沉浸在悲伤里的太后,她没有爱过一个男人,没有为他生过儿女,更不曾经历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

      她握着太后的手,笨拙地用自己的方式安抚她。

      “您还有圣上、豫王、公主殿下。圣上虽然。。。。可还有豫王殿下。”婉儿斗着胆子劝道。

      “九郎和我花费了太多心血在弘儿身上,对贤儿和显儿就有些力不从心,贤儿棱角太过分明,容易被下臣裹挟,落得个如此下场,显儿他。。。。若他做个闲散亲王也许是最大的福分。只可惜。。。。”

      “显儿刚刚继位的时候,他们一个接一个给我递奏本让我退居后宫,还政于新皇,现下还不到一个月又来我这里弹劾显儿。我总是跟在他们后面收拾这些烂摊子。”

      “有太后坐镇,乃是朝臣之幸,天下之幸,圣上总会明白的。”

      太后哀叹道,“这孩子命苦啊。”

      婉儿不知如何答言,偏头去看了一眼漏壶,已是二更了。

      “太后,天色不早了,婉儿侍奉您歇息吧。”

      看到太后没有拒绝,婉儿扶起她走到榻前,正要宽衣,却被太后抓住了手。

      婉儿疑惑地看向太后,片刻那手便松开了,太后别过眼任由她为她宽衣解带。

      翌日,太后一身朝服出了长生殿,青鸾和婉儿随侍左右。百官早已等在乾元殿,裴炎、刘讳之、羽林将军程务挺、张虔勖率兵入宫,宣太后令,废新皇为庐陵王。

      新皇愣在那里,惊恐道,“母亲,儿何罪之有?”

      太后看向他,不带一丝怜悯,“你要将这天下与韦玄贞,何得无罪?”

      新皇大惊,便知此事乃裴炎所为,欲要辩解,却被羽林军押到了壁阶之下。

      群臣百官默默看着,不发一言。

      第二日,豫王旦被立为新帝,长子成器被立为皇太子,改元文明。又一日,重照被废去皇太孙封号,韦玄贞流放钦州。

      萧明德扶着太平走进长生殿的时候,就瞧见太后正在案前批阅奏表,却不见新皇。

      太平见状又是心酸又是欣慰,心酸的是七哥不懂事,八哥又不通政务,阿娘年逾花甲还要为国事忧心,欣慰的是阿娘总算不再将自己关在长生殿。

      阿武见她进来,便放下了笔。“今儿天冷,你也不好好歇着。”

      “阿娘。府里新做了些糕点,儿臣特意带些给阿娘尝尝。”

      侍从打开食盒,盒内摆放着二十四气馄饨,花形馅料各异凡廿四种。

      阿武笑道,“宫里也有,你又做这些劳什子。”

      “宫里有是宫里的。儿臣府上的可比宫里做的好吃。”太平捏起一个,直往阿武嘴里送。

      母女二人其乐融融,萧明德悄悄退出来,在偏殿寻着崔琼华正在跟婉儿她们说京中诸教事。其时京中除过道佛二教,还有祆教、景教、摩尼教等外来教派,多是那些波斯胡人、粟特人传进来的,每个教派都有一群狂热信徒,不可小觑。

      温青柏对京中诸教宗祠了如指掌,可崔琼华却通读各派教义,每个教派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萧明德在旁摇头轻笑,“这家伙还是这么争强好胜。”

      身侧的婉儿亦道,“这话可别教她听见,不然总要拉着你跟你比个高低。”

      “可惜咯,若是个男儿还能去考科举。”

      婉儿闻言忽而看向她,萧明德走到一旁书架前,顺手拿了卷杂记,“琼华也到了年岁,太后也留不了她几年。”

      婉儿忽然想到那日太后看着琼华说,“圣上身边缺一个良人。”

      萧明德看她发怔,好奇道,“你怎么了?”

      “若是,若是琼华能留在宫里呢?”婉儿喃喃道。

      “你疯了,琼华那性子,岂是能做妃嫔的料子?”萧明德用书卷敲了敲她的头。

      此刻一个侍官小跑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密匣。密匣制得精巧,只有送信之人和收信之人知道打开密匣的方法。温青柏见状急忙起身接过回到案前,看了密信之后便去了正殿。

      是不良人的奏报。崔琼华瞥了一眼,继续讲那景教的基督。

      殿内阿武看了密奏不禁蹙起了眉,盛怒之下用朱笔批了几个字,“去通知张虔勖,即刻将这一干人等缉拿,严加惩办。”

      太平在旁看得清楚,有人密奏飞骑兵士十余人于坊曲饮酒,言之早知入宫废皇上无勋赏,不如事奉庐陵王。妄议朝堂,以谋反论处。温青柏领命即刻将信符交给侍从前去通传。

      “告密者何人?”太后又问道。

      “此人名元欹,同为羽林卫。”

      “擢授从五品游击将军。”

      温青柏楞了一下,未敢多言,退出殿外传令。

      此风一开,只怕又要引来祸事。但太后正在气头上,太平也不便多言,只得又扯开话题。

      待太平走后,阿武思谋良久,吩咐道,“命左金吾卫将军邱神绩前往巴州校检,即刻启程,不得延误。”

      “是。”青鸾闻言转身出去制敕令。

      此后两日,太后被噩梦所扰,不得安眠,青鸾嘱咐众人平日行事小心些,别触到了太后的霉头。

      婉儿正在案前整理户部上报河北道雪灾之事,忽而瞧见太后走了进来。只见她在殿中扫了一眼,开口道。“婉儿,朕命你前往巴州探视庶人李贤,即刻启程。”

      “青鸾,让羽林卫清点六人护送之”

      “是。”

      虽然不知太后为何这么做,婉儿也不敢耽搁,急忙收拾行装,带着阿媛当日便出了东都。

      可是谁也没想到,婉儿尚未到达巴州,便已听闻李贤的死讯。

      似乎老天爷是在迁怒皇家,短短几个月,便生出许多变故。

      “你这去了一趟巴蜀,竟还长高了几寸,真是奇哉。”

      崔琼华倚在屏风上,看着婉儿在榻前脱下沾满灰尘的外袍,闲闲道。知她心中难过,崔琼华便也没提李贤的事。奔波了半个月,人该都累散架了。

      “跟我去汤池泡一会吧。这会人少。”

      婉儿点点头,跟着崔琼华去往汤池。浸在热水里,四肢百骸才放松下来。

      崔琼华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她走的这几日也没什么新鲜事。新帝不通政事,又被裴炎吓得在朝堂上不敢说话,近日更是称病不朝,政事都堆在了长生殿。裴炎得知也无可奈何,只是隔几天就要给新帝上奏本,劝他勤勉知政,新帝看也不看,只撂在一边。

      转眼间到了九月,太后一反常态地连下数道诏令。先是改东都为神都,尚书省为文昌台,左右仆射为左右相,六曹为天地四时(春夏秋冬)六官;门下省为鸾台,中书省为凤阁,侍中为纳言,中书令为内史;御史台为左肃政台,增置右肃政台;其余省、寺、监、率之名,悉以义类改之。又使八品以下官旧服青者,改易碧色,旗帜皆从金色。

      只增置右肃政台这一项,便掀起不小的波澜。原本朝中有左肃政台本御史台,专知京师百官及监诸军旅。太后又新置右肃政台,专知诸州按察,每年春秋发使,春曰风俗使,秋曰廉察使,以地官尚书韦方质删定的四十八条科目监察州县官吏。

      朝臣私下里议论纷纷,有看出门道的,只赞太后手段高明。而新帝一如既往不发一言。

      没过几天,太常卿武承嗣请太后立武氏七庙,追封其祖为王。

      裴炎当即援引西汉吕后令外戚专权而乱朝堂谏之。

      太后冷冷道,“吕后委权外戚,所以败,今追尊亡者,何伤乎?”

      裴炎眉头一跳,不再多言。

      二十一日,乃行追尊,并作五代祠堂于文水县。

      五日之后,扬州李敬业谋反的奏报便呈在了太后案上。其时李敬业被謫贬柳州司马,途经扬州,遇遭贬之给事中唐之奇、长安主簿骆宾王,詹事司直杜求仁,盩厔令敬业弟敬猷,盩厔尉魏思温,及奉使到州之监察御史薛仲璋,遂共谋起兵反太后,发布骆宾王所撰《讨武曌檄》,又索得貌类前太子贤者,称贤未死,奉之为王。

      这后一句被阿武看在眼里,字字如针如刀,刺在眼里,割在心里。

      裴炎在旁默不作声。阿武知他心中有谋划,便耐着性子问他,“裴公可有平叛良策?”

      裴炎朗声道,“皇帝年长,不亲政事,故敬业等得以为辞。若太后返政皇帝,敬业等不讨自平。”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连新帝都有些坐不住了。

      监察御史崔詧当即开口道,“裴公受先帝所托辅政,大权在握,总揽朝堂,先帝亦有遗诏曰,军国大事不决者,取天后进止。而今裴公劝太后归政,是有异图。太后,裴炎之甥薛仲璋乃敬业同党,裴炎难逃干系,应收裴炎下狱,交大理寺审理。”

      这时侍中刘景先及胡元范、程务挺等文武大臣皆跪在殿中,力证裴炎清白。大殿中乱作一团。

      婉儿在旁看得清楚,太后等这个机会等得太久,绝不会手软。是日,裴炎下狱。

      朝臣为裴炎求情的奏本短短几日便摞了厚厚一叠。太后命崔琼华整理出一份名册。知道太后想做什么,崔琼华虽然是个耿直性子,这个时候也不敢再贸然直谏。

      婉儿不禁讥讽她,平日威风都是假的。崔琼华深深看她一眼,“太后如今就像一匹孤狼,谁伤她一分,她必定要十倍还回去。”

      继而又道,“若太后真的归政圣上,日后朝堂可能要改姓裴了。”

      婉儿心中一凛,只觉得夜里的长生殿又冷了几分。

      转眼到了十月,平叛进展缓慢,李孝逸迟迟不敢与叛军正面交锋。太后倒也不急,似乎笃定叛军成不了什么气候。只是很快大理寺审结了裴炎谋逆一案,太后也不管朝臣反对,干净利落地在大理寺的奏报上画下了朱批,不日都亭问斩。又下令将刘景先、胡元范等下狱。

      接下来或许就是程务挺、王方翼等,朝中与裴炎交往的十数人,皆是肱股之臣。

      婉儿在旁看着心惊胆战,终于忍不住道,“太后,刘侍中、胡侍中罪不至死。”

      青鸾一惊,急忙呵斥她,“婉儿,退下。”

      太后抬眼看向她,默默不语。

      婉儿心中惊慌,仍斗着胆子道,“裴炎一党,皆是朝中肱骨之臣,程、王两位将军更是战功赫赫,若都杀了,对太后声名不利,边疆蛮夷更会额手称庆。”

      太后忽而开口道,“李孝逸军逼扬州,至今未有战绩。婉儿以为该派哪位大将前去支援?”

      婉儿心中一抖,不知太后是真的在询问,还是心存试探。王方翼、程务挺不可再用,婉儿心中筹谋一番,开口道,“臣以为,左鹰扬大将军黑齿常之可以平叛。”

      太后沉吟半晌,并没有表态。犹是如此,婉儿仍惊出一身冷汗。

      十一月,黑齿常之为江南道大总管,支援李孝逸,叛军很快被平息。

      十二月,程务挺在军中被杀,王方翼流放崖州,途中死。

      其时,宫里正喜气洋洋准备元日庆典,婉儿心中却无任何喜气,她相信太后也一样。

      崔琼华在旁指点着宫人给她试穿新衣,“啧,这大红大紫不适合你,你穿着跟村姑没什么两样。”

      婉儿意兴阑珊,若不是崔琼华起哄,她才没兴趣制什么新衣,平日里总穿着圆领袍,这些常服根本没机会穿。

      “而且太瘦,胸前没有二两肉。”崔琼华用手指指点点。

      婉儿拍开她的手。“别闹了。”

      “我请了旨,上元节带你出宫去看灯。”

      婉儿闻言才稍稍振奋精神,“此话当真?”

      “何曾骗过你。”崔琼华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

      婉儿立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忽而觉得沧桑了许多,才不过一年而已,再多的胭脂水粉,都遮不住她眉宇间的纹路。

      亦或者,她此时才看清楚,辉煌璀璨的太初宫里,处处暗伏杀机。

      她转过眼,看向方才崔琼华靠着的那扇屏风。好在,她不是一个人。

  •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mmmmm,这么写有点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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