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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孤鬼 ...

  •   这一场雪断断续续下了足有三日。各处白茫茫一片,甚是干净。

      第三日天终于放晴,金锁翻出一件全新的大红猩猩大麾给婉儿穿上,陪着她出了宫门。

      在寝殿里窝了三日,着实闷得紧,去往太后处请安时瞧见阿武、庆妃、舒妃、令妃几人正与太后议事,便磕了头就出来了。

      主仆一行在湖边闲逛,正巧碰上素念。

      “给明珠格格请安。”

      “起吧,你家主子呢?”婉儿笑道。

      素念答道,“回格格的话,奴才也正找呢,主子用了早膳就出来了,领着素秋几个人,也没说去哪,奴才出来瞧瞧。太后定下在清辉阁听戏,还有几位老太君,唱三折白蛇传,问我们主子呢,所以奴才急忙出来找。”

      “原来如此,我们一路行来,也没见她,许是走远了。”

      “是,奴才再去别的地方看看。哦,对了,方才皇后娘娘让腊梅去沁芳阁请格格,不想让奴才碰上了,如果格格有兴趣还请移步清辉阁。”

      “我知道了。”婉儿点点头。

      素念见状行了一礼便往岔路口东边去了。

      “主子,咱要去听戏吗?”金锁问道。

      “不急,先逛逛吧,好几日没出来了。”婉儿远远瞧见远处一树山茶开得正盛,枝上覆着厚厚一层雪,直把花枝压弯,便踱步过去,引颈轻嗅。她整个人裹在厚厚的大红猩猩大麾里,俏生生立在雪树下,与那娇花难分伯仲。

      金锁在旁看着,心道不知将来哪家俊俏郎君有幸能将自家主子娶回去,心里想着却又蹦出那温家公子的一张俏脸来,登时摇摇脑袋,把这念头甩开。那温家公子虽则有功名在身,祖上也不过是个皇商,哪里配得上。

      只盼主子未来的夫婿也是星眸朗目,仪表堂堂,这才配得上。

      金锁只顾着自己胡思乱想,一时又把主子和皇后不可说的秘密抛在脑后。回过神来明珠格格已经走远了,急忙跟上。

      “你一个人杵在那想什么呢?”婉儿戏谑道。

      “没什么,主子太好看了,奴才都看呆了。”

      婉儿闻言看向金锁,怕不是这丫头撞了邪。“青天白日的,你怎么说起胡话来。”

      “奴才说的是实话呢。”金锁笑道。“主子,走这么远也该歇歇了,不如叫肩舆来。”

      “不必,我不累。”

      “主子,前面离清辉阁不远,咱过去吗?”

      婉儿想了想,点头道,“去吧。”

      待到清辉阁,戏已经开唱了,几位老太君陪着太后,阿武也在,婉儿进去请了安,阿武招招手让她在自己身旁落座。

      “去哪里逛了,瞧你这手冰的。”阿武瞧见她脱了大麾,内里着一件淡紫色碎花袍子,带着寒意,不禁握住她的手轻声道。

      “去湖边逛了逛,不冷的,只是方才团了个雪球。”婉儿笑道。

      此时金锁换了个手炉过来,塞在婉儿怀里。

      “近日可有觉得身子不适?”阿武暖着她的手问道。戏台上锣鼓喧天,将她们的声音压下来,只彼此听得见。

      “没什么,下雪这几日金锁都拦着不让我出门,整日窝在屋子里,闷也闷死了。”

      “嗯,你身子弱,不能着凉,午后暖些,可以出来逛逛。”

      “今日太后又有贵客?”婉儿瞥了一眼太后那边席上的几位太君。

      “嗯,是几位国公府的老封君。太后时不时要请来说说话的。”阿武一边看着戏,一边答道。

      “倒是辛苦你,镇日得陪着。”婉儿顿了顿,忽而道。

      阿武闻言看向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心里暖洋洋,比手里的暖炉还熨帖。

      “今日你嘴上抹蜜了?”

      婉儿噗嗤一笑,“那倒没有,唇上擦的是内府新研的玫瑰胭脂,倒是也甜。”

      阿武笑嗔她一眼,没答言。二人往戏台上看,正唱到白素贞饮了雄黄酒现出原形,将许仙吓得七魂没了六魄,独自往南极仙翁处求取灵芝仙草,与守山的鹤童、鹿童一场血战。

      “下个月宫里又要添人了。”阿武随口道。

      “哦?不是说明年才选秀吗?”婉儿道。

      “大小和卓木叛乱被平,下个月诸将将班师回朝,回部阿里和卓的弟弟额色尹、儿子图尔都平叛有功,进京受封。”阿武缓缓道。“那图尔都有意将他妹妹献给皇帝。”

      “原来如此。”战败献女求和,于一国而言乃是常事。婉儿又道,“那这宫里又要多一个美人儿了。”

      “传闻这位和卓氏貌若天仙,乃回部第一美人,年逾二十七也未聘嫁。”

      “倒是真奇了,想必阿里和卓很是宠爱这个女儿。”

      “嗯。那小辫子皇子艳福不浅。”阿武轻声咕哝了一句。

      婉儿闻言莞尔一笑。“那知画呢?”

      阿武答道,“过了元日就要选秀了,二月是四丫头大婚,三月皇帝准备南巡。”

      这日程真是满满当当。

      “阿曌也要随那皇帝南巡?”

      阿武轻蹙着眉,“你身子弱,不宜出行,我本想找个由头跟你留下,可偏太后也要去,推辞不得。”

      “不妨事的,阿曌若是推辞,倒是说不过去了。”

      “来回路途遥远,留你一人我也不放心。”

      末了,阿武想了一想,“这几个月你好好养着身子吧,此事容后再议。”

      说罢,婉儿又陪着听了一折戏,觉得有些聒噪。阿武瞧她有些倦意,便道,“累了就回去歇着吧,不必在这陪着。”

      婉儿闻言也不再强撑,悄悄捏了捏她的手。“你也不必强撑着。”

      “我无事。”阿武轻笑道。

      婉儿起身告罪,退了出来,走到殿外,嗅到清冷的空气,只觉得肺腑舒畅。

      听了约有一个时辰的戏,也不见晴格格,不知去哪儿了。婉儿一边想着,便要打道回府,走到湖边,却见素念在前头踱来踱去,似是在等人。

      “素念,你家主子呢?还没寻着?”婉儿上前问道。

      “回格格,方才听一个小太监说瞧见主子往风月阁去了,奴才打发人去寻,人还没回来,奴才在这等呢,怕又跟主子走岔了。”

      风月阁?婉儿模模糊糊觉得这名字甚是耳熟。别过素念,又往前走了一段,婉儿忽而想起什么,转身要往风月阁去。

      金锁疑惑道,“主子,去风月阁做什么?再者风月阁在何处啊?奴才们还不知道路呢。”

      婉儿一愣,但也不好解释,只问文媛道,“你知道路吗?”

      文媛点点头,“风月阁离这有些距离,在园子西北角,是一处书房。”

      “那前面带路。”

      “嗻。”

      主仆一行便折道往风月阁行去。半路上金锁怕婉儿受累,又使人叫来了肩舆。

      行了半个时辰,终于到风月阁,这二层高的小阁楼建在一处高地上,登上阁楼能看到园中大部分景致。

      管事太监在门外守着,说是晴格格人在里面,不让人打搅,已经待了两个时辰了。

      婉儿闻言走进风月阁,里面烧着炭盆,扑面而来一股暖意。阁中藏书千卷,高大的檀木书柜倚墙而立。

      金锁、文媛等人被留在一层,婉儿独自走上二层,只是静悄悄,一个人也无。

      婉儿在书架前踱着步,手指轻轻拂过一排排整齐的书册。这地方她好像来过。一边走,一边数着书册,走到墙角看到一套圣祖年间精装本《洗髓经》,忽而福至心灵,将那套书册搬开,手指摸索到书柜侧壁找到一处开关。

      “咔哒”一声响,婉儿轻轻往里推了推书柜,纹丝不动。应当没错啊,婉儿暗自思忖,手上又加重了几分力道,终于将书柜推开一条缝。果然里面别有洞天。

      婉儿侧身挤进去,只见内里些微有些亮光,照在一条小梯上。婉儿慢慢爬上去,原来二层上面还有一个矮一些的夹层,平日也无人到访,落了一地灰尘。

      “你如何知道这里的?”

      刚爬上来就听身后传来一句话。婉儿一愣,喘息着拍了拍身上的浮尘,回身看着抱膝坐在角落里的晴格格,没有答言。只是默默走到她身边坐下,看着窄窄的窗户外,湛蓝的天。

      “我来时遇到素念,听说你在这,便来瞧瞧。她一上午都在寻你。”婉儿避开了她的问题。

      晴儿取出绢帕递给她。“擦擦吧,这里许久没人来,满是灰。”

      婉儿接过,又道,“何以躲在这里?太后在清辉阁听戏,说你喜欢听白蛇传,特意点了,偏又寻不着你。”

      晴儿答道,“白蛇传听了几十遍,白素贞为救许仙水漫金山,被压在雷峰塔下,我都会唱了。”

      婉儿笑笑没答言。

      晴儿又道,“若当日白蛇不思凡尘,与那青蛇一起岂不是圆满,更不会招惹来法海处心积虑要收了她,到头来害得夫妻离散,母子相隔。”

      “你这想法倒是新奇。”

      “人蛇疏途,一千年的道行抵不过凡间一个男人,岂不可笑。要我说青蛇最是可怜,陪她千年光阴,不抵湖畔一回眸。”

      婉儿不禁笑道,“真是一番高见。只若是如此人间便少了一桩故事,戏台上少了一出大戏。”

      “本就是戏说,供人yy罢了。”

      婉儿瞧她心情低落,便问道,“为何来此处躲着?”

      “这里清净。”

      “园子这么大,清净的去处可不少,你却偏偏挑这里。”

      婉儿打量了一眼周围,没甚多余的物件,只有一个低矮简陋的坐榻,和一张小几。

      晴儿沉默半晌,低声道,“今日是额娘和阿玛的忌日。”

      婉儿闻言心中一沉,缓缓道,“每年你都来这里吗?”

      “也不是,许久没来了,今儿突然想起,便来看看。”

      “早知,该带些香烛、点心和酒来。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法祭奠他们。”

      晴儿微微一笑,“不必,早上已经在菩萨前上了一炷香。”

      二人一时无话,只看着窗外出神。

      “婉儿姐姐,你可信鬼神?”良久,晴儿忽而出声道。

      婉儿闻言心中一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呢?”

      晴儿答道,“小时候我大约见过的,可长大了就瞧不见了。有些可惜。”

      “小孩子五识不全,易被鬼邪所侵,能见到邪秽也是有的。”

      晴儿闻言叹了口气,“其实也不大记得了。那时我刚发现这个阁楼没多久,有一日竟糊里糊涂在这里睡着了,一直睡到天色擦黑,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薄毯。素念到处寻不见我,急的大哭。我走下楼,宫女们掌着灯,我竟瞧见远处书架前有位姑娘捧着书,察觉到我在看她,竟还抬头看了我一眼。”

      婉儿沉默一阵,问道,“你不怕吗?”

      “并不觉得怕,宫人们都在。后来素念抱着我回去了,第二天醒来,好似大梦一场。而今回想起来,竟不知是梦还是真。”

      婉儿摩挲着手中绢帕,“那你还记得那姑娘的模样吗?”

      晴儿仔细回想,“那日烛光昏暗,只瞧见她着一袭纱衣,赤着脚,头发高高綰起,那发髻样式是我没见过的,她抬起头看我时,眉眼如画,好像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那你后来还见过她吗?”

      晴儿摇摇头,“不曾,后来素念怕我再遇到邪秽,便很少来这里了。”

      “如此,也许真是一场梦吧。”

      “是啊,只觉得那日的烛光很暖,她的微笑也很暖,有时候真想再见她一面。”

      婉儿思索一阵,答道,“你信时,她便在的。”说罢,唇角勾起浅浅笑意。

      晴儿闻言,心中一暖,却又有些酸楚,险些落下泪来。

      婉儿轻轻将她的手握进掌心,渡着暖意。

      她后来又在这里见过那个小姑娘几次。看着她望着窗外发呆,有时哭一场又沉沉睡去,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薄毯盖在她身上。

      不晓得这小人儿有什么伤心事,睡梦里还在唤着“额娘”。

      有一日,忽而见她拿着几张黄色的符纸,怀里还揣着一本《水龙经》,只见她将符纸放在水碗里,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似在做法。

      她在一旁看着一头雾水,很久之后才明白过来,她想让她现形。真是个小傻瓜。

      忙碌一场,小人儿看着四周,依旧空无一人,失落地抱着腿倚在窗边,又要掉下金豆子来。

      从那以后,便很少见她了。她长大了,不再相信戏文里的故事,也不会时常偷偷躲起来落泪,她站在太后身边落落大方,温柔娴静。

      还以为她不记得当初少年时,也曾有个孤鬼陪她落过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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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孤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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