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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来日方长(修) ...

  •   “我原以为,亡魂入了冥府,皆入轮回。”

      “我原以为,人死灯灭,亡魂皆入黄泉。”

      二人坐在圆桌旁,相对浅笑。

      自从相遇以来,二人很少提及过往,或许是说不出口,或许是不想说,又或许是不必说。

      再见亦如故。哪怕隔绝千山万水,累世经年。

      许多事不必说,也猜得出大概。二人太过熟悉彼此,哪怕一个在冥府徘徊,一个在人间飘荡,行事作风,总是还是熟悉的那个人。

      “从没听你说起过冥府。”婉儿缓缓开口道。

      “还以为你不想听。所以一直未曾说起过。”阿武微微一笑。“冥府与人间也无甚不同,只不过比人间更直白些罢了。”

      “直白?”

      阿武点点头。“弱肉强食,成王败寇。善恶都写在脸上,不遮不掩。倒比人更坦诚些。”

      婉儿迟疑道。“你,为何不入轮回?”

      阿武垂下眼眸,指腹摩挲着杯沿。自嘲地笑道。“大概我也是肉体凡胎,怕人道轮回。”

      “怕再世为人,生老病死一个都逃不开。”

      “怕运气不好,功名利禄什么都求不到。”

      “怕一生寂寥,遇不到我真心所爱之人。”

      “怕庸庸碌碌,终其一生都一事无成。”

      “怕,只能成为一个凡人。”

      婉儿闻言,沉默良久。“或许做鬼,比做人容易些吗?”

      “大概是吧。可以不必担心寿数有限,有大把时间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比如。。。。等一个人。”

      婉儿望向阿武,看着她眼眸中点点烛光,说不出话来。

      阿武轻声道。“还记得那年元日,我旧疾犯了,卧床数日。那时我便知,大限将至。临死之人,总会有这种预感。可你们不许我谈论生死,所有人都把这当做忌讳。可该来的总会来。有一日,我憋不住了,忽然问你,婉儿,等我去了黄泉,那里会不会有人在等我呢?”

      婉儿闻言一怔,指尖摩挲着铺在圆桌上的锦缎,往事纷至沓来,好似时空回到了神龙元年元日,洛阳下了薄薄一层雪,神皇犯了旧疾,数日无法上朝,一直在上阳宫休养。

      “当时我正在给你念奏表,突然听见这句话整个人吓坏了,脑子嗡地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武继而道。“我说,大概有很多人,很多恨我的人,等着我入黄泉,看着我入地狱。”

      婉儿接着道。“我说,不会的,神皇为了江山社稷鞠躬尽瘁,他们都臣服于神皇的英名之下。”

      “我跟你唠唠叨叨地说了许多,还问你,过了这么些年,你说他们还怨我吗?还恨我吗?”

      。。。。

      上阳宫外,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不一会就落满了整个宫道,白茫茫一片,美极了。斜倚在胡床上的神皇,看着殿外飘雪怔怔出神。

      “婉儿,你有想过谁会在黄泉路上等你吗?”

      “婉儿只有阿娘一个亲人,大抵没有人会在黄泉路上等我。”

      阿武忍不住轻咳了几声。婉儿上前奉上汤药,看着她满头银发有一瞬间怔忪,几个月前还有些许花白,如今竟是全白了。

      阿武瞧见她的眼神,再见她满头乌发,春秋正盛,心下感慨,抬手将头上一支玉如意簪取下,插在她发髻上。

      婉儿回神。“圣上,这。。。”

      阿武拦住她想要取下玉簪的手。“我的头发全都白了,插什么都不好看。瞧瞧你这一把青丝,我年轻时也是如此,又黑又亮。”

      “圣上现在的头发也好看,发白如雪,不染纤尘,好像仙人一样。”

      阿武轻笑。“不用哄我开心,我这把年纪,原该如此。看这样子,我要比你先走一步。不如,我在黄泉路上等你吧,省得你一个人孤苦伶仃。”

      “婉儿不敢。”

      “有何不敢。这辈子我为了先帝、显儿、旦儿、太平他们做的够多了,不欠他们什么。唯独你。”

      “你陪我这许多年,最后能为你做的,不过如此了。”

      。。。。

      眼眸蒙上一层湿意,朦胧间眼前似乎还是那个缠绵病榻日渐消瘦的鹤发老人。“我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

      阿武一声轻叹。“谁能料到呢。你竟不曾入黄泉。”

      “也许,我也怕入了黄泉便要喝孟婆汤,要入轮回道。做人一世,辛苦极了。”

      阿武闻言,扬起唇角。“原来这么多年,都是误会一场。”

      婉儿亦笑了,抬手擦去眼角泪痕。

      这一笑,千百年时空阻隔,都化做一缕青烟,半点痕迹不留。

      。。。。。

      “叩叩叩”

      “主子,膳房热了些吃食,您和格格好歹用些吧。”

      门外是冬青在说话。

      “进来。”

      冬青闻言推开门,领着身后捧着漆盒的太监宫女走入内室。两碗粳米粥,六碟小菜,摆放在圆桌上。

      “去温一壶酒吧。夜深露重,驱驱寒气。”阿武扫了一眼,开口道。

      “是,奴才这就去。”

      冬青身后的宫女捧上茶盅和热帕子让二人漱口,净手。

      “你们先下去,有事再叫你们。”阿武道。

      “嗻。”

      冬青福了礼带着一屋子宫女重又退出去,立在门外。小太监手脚麻利地端来一壶黄酒,冬青捧进去,给二人各斟了一杯,偷偷抬眼看二人神色,似乎心情都不错的样子。气氛颇有些诡异。

      冬青不敢多想,又垂首退出来,吩咐宫女们在门外好好守着,转身出去找金锁。

      金锁和连翘战战兢兢候在殿外,瞧见冬青出来,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冬青气势汹汹,摆起了皇后贴身大宫女的架子,却也不瞧金锁,直冲着连翘去。“连翘,你进宫时日也不短了,怎地换了个主子连规矩都忘了。”

      连翘平日在冬青跟前也是个俏皮活泼的,现下一声也不敢吭,扑通跪倒在地上。“奴才知错了,自从跟了格格,奴才一心都在格格身上,今日真的是一时糊涂,还请主子从轻发落。”

      金锁见状,心知这番话大抵是对自己说的,便也跟连翘跪在一处。“冬青姐姐息怒,今日是我。。是奴才一时大意,姐姐要罚,还请罚奴才吧。”

      冬青闻言,只道这金锁倒也是个机灵的。叹了口气,将二人扶起。“今日不是我拿乔充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自打明珠格格进了宫,主子是真真儿把格格放在心里的,事事处处都为格格着想,吃穿用度比四格格只上不下。主子也从来不曾拘着格格,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有坤宁宫一份,就有群芳斋的,有什么新鲜好玩的玩意儿话本子都先给格格玩,格格想去哪,报备一声,主子哪有不答应的。可今日是什么状况?招呼都不打一个,人就不见了,格格可当真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若是今日格格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如何跟主子交代?主子又怎么跟皇上和太后交代?”

      二人一听,俱是心头大震,忙不迭地又跪下去。金锁紧张地上下嘴皮子直打架。“姐姐千万别这么说,今日是奴才们的错,小主子可从来都拿皇后娘娘当。。当再生娘亲,满心敬重皇后娘娘,如此大不敬的罪名小主子可担不起。”

      冬青越说越来气,尤其听了金锁的话,竟生生气笑了。“现下你们是格格的人,也不用跪我。平日我也是真心拿你们当姐妹,金锁你进宫时日虽短,可我也喜欢你机灵,更喜欢你对你家格格的忠心。可当真论起来,自打你家格格进宫,冒犯主子的事还少吗?”

      金锁想起进宫以来自家主子种种异常,以及皇后娘娘种种可疑,眼前有些发黑,可她什么都不能说。她家主子确实常常在皇后娘娘跟前没大没小的。

      这教旁人看,就是不知礼数。

      可她看在眼里,却觉得她们之间有种异常的默契,好似原本就熟识一般。

      好似原本就熟识一般?!

      金锁好像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东西,忽然间醍醐灌顶。

      冬青虽然一直以来也对大病之后的皇后心存疑虑,但本着在宫里生活,知道的越少越安全的准则,只当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但隐隐的,她与金锁有种同病相怜之感,眼下看着金锁一副吃惊的样子,好像又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连忙打断她。

      “好了,既然今日没事,也是你们的运气,等我回禀了主子,再发落你们。你们也下去吃点东西吧。”

      连翘拉着尤自出神的金锁,连忙道谢。

      金锁回过神来,被连翘拉去了侧殿。临走时,冬青对她说了一句。“在这宫里做奴才,很多事,都没必要知道。”

      金锁愕然看向她,虽然听出她话中有深意,也惊讶她眼力之好,但心里的小火苗仍然熊熊燃烧,单凭冬青轻飘飘的一句告诫是无法扑灭的。

      屋内二人,一壶暖酒,几碟小菜,说的仍旧是久违的洛下音。

      冬青候在门外,只觉得自从被派来侍奉皇后,就像是大梦一场,种种怪事都让她瞧见了,她原先在太后殿里不过是二等奉茶宫女,原本也不大起眼,做梦也想不到会被皇后要了来成为头等大宫女。何德何能呢。

      没有皇后就没有她的今日,连新进宫的宫女太监都要尊称她一声冬青姑姑。所以无论皇后再怎么古怪,跟明珠格格在一起,再怎么出格,她除了护着皇后,再没有别的选择。哪怕宫里还有个太后。

      想起太后,冬青没由来地打了个寒颤。她后知后觉地发现,皇后对太后的态度也有些许的变化。比如,太后不止一次让皇后好好约束明珠格格行止,好好学学皇家规矩,不要给皇室丢脸。皇后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再比如,皇后对皇帝一向隐忍退让,就连十二阿哥,也一向甚少让他在太后跟前玩闹,生怕惹皇帝口舌。可这几个月十二阿哥去给太后请安的频率明显增加了。

      一切似乎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皇后身上的积郁和压抑一时间消散不少,特别是明珠格格进宫之后,皇后身上竟然显现出些许生气。

      奇哉怪哉。

      念及此处,冬青不免对这位古怪的明珠格格心生感激。只盼二人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毕竟皇上和太后可真不是好对付的。

      屋内二人可完全不知道各自的贴身丫鬟为了自己殚精竭虑,日日战战兢兢,求神拜佛。

      阿武一向克制,酒不过三巡,甚少有醉酒的时候。现下,一壶酒却快见了底,对座婉儿脸颊泛着红晕,她可不像神皇,时刻需要保持清醒,但逢节日总要跟宫人们玩闹一回,不喝得酩酊大醉,旁人不会放过她。

      “从来不知圣上酒量深浅,如今看来只怕好得很。”

      阿武浅笑,手上白玉盏中盛着玉泉佳酿,味香醇厚。“休要激我。”

      “只是从未见你醉过酒。”

      “往日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片刻不敢松懈,即便饮酒,也很难醉。”

      “如今,盯着你的眼睛也不少。”

      “你这是在取笑我?”阿武嗔她一眼,继而自暴自弃道。“如果可以选,谁愿做这劳什子皇后?”

      “特别还是个辫子头皇帝。”婉儿毫不犹豫地插了把刀。

      “说得太对了。”阿武拍着桌子大赞。

      二人哈哈大笑。

      冬青听着里面的动静只觉无比心累,眼见快要二更天了,其他两个丫头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可屋里的二位主子却精神抖擞。天理何在。

      “冬青,你去歇着吧,我来守着,等天亮了你再来换我,到时候还要去给太后请安呢。”腊梅走进内殿,对冬青说道。

      冬青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同意了腊梅的提议,将值夜的宫女又换了一拨,这才回去休息。

      腊梅进去添了些茶水,瞧见二人一左一右斜倚在胡床上说话,半点没有困倦的意思,心下纳罕,但又没胆多问,只得默默退出来。

      “阿曌会想念长安吗?”婉儿趴在凭几上,言语间已有五分醉意。

      “会,那里有九郎的大明宫,我更想念洛阳,那里有更辉煌的紫薇宫。”阿武抱着软枕,懒懒靠在迎枕上,眼神有些许迷离。

      “阿曌不想做个凡人吗?”大半生都被锁在宫墙里,真的快乐吗?

      阿武沉默半晌,“有时候想,可也只是想想罢了。”

      若那年没有入宫,或许会嫁一个少年郎,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可是没有如果,她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也许潜意识里并不想过这样平凡的生活。

      她如同一个平凡的少女,渴望见识皇家风范,渴望触碰到权利,渴望在她的生命里增添一些有趣的经历。她和世上大部分的凡夫俗子一样,对皇室有着天然的崇拜和向往。

      尽管现实并不如她想象的一般美好,可至少她曾经得到过。

      婉儿则不同,她没有经历过平凡人家的生活,尚在襁褓中便被送入掖庭,在高高的宫墙里长大,所以她渴望宫外的自由,如在暖暖春日,花儿一样的年纪随着邻家少女泛舟湖上,看着岸边鲜衣怒马的少年。

      “你阿娘年轻时是个美人,有一次在宫里的春日宴上我见过她。那时候你父亲是显儿的属臣,那一年显儿八岁,被封英王。”

      蓦然提起旧事,婉儿顿觉灵台清明了几分。

      “那日她穿了一套鹅黄色的衣裙,真的很衬她。那时候她还是上官家的新妇。”阿武搜索着久远的回忆,可惜并没有多少,她与这位上官夫人其实没什么交集。

      “大家都赞她与你父亲是郎才女貌。”

      “阿娘说,我长得像父亲。”婉儿轻声道。

      “眉眼很像,大概是上官家祖传,你祖父也是这般。”阿武起身抬手轻轻抚过她的眉。

      “你阿娘恨我,恨九郎。”

      婉儿沉默良久,轻轻摇首。“阿娘甚少提起祖父和父亲。倒是叔祖父和几位叔叔常托人给我们带些绢帛衣食。阿娘曾说,谋逆是株连九族十恶不赦的大罪,可圣上却只是将叔祖父贬了官,上官一门尚有后人,可见圣上还是手下留情了。或许当真是祖父的过错。”

      阿武垂下眼眸。“你阿娘是个通透的人。”

      “比起在宫里的漫漫长日,仇恨实在算不得什么。她一心希望我能通过内文学馆的考校,成为天后身边的女官,从此不必再做低贱的活计,她希望我能过得好一些。”婉儿眼中盛着泪,笑道。“好在我运气好,没让她失望。”

      阿武看着她眼中荧光点点,有一句话一直哽在喉间,却问不出口。

      末了,只道。“夜深了,该歇息了。”

      婉儿察觉到她欲言又止,却没有戳破。说不出口的话,也许是不合时宜吧。

      “是啊,已经二更天了。”婉儿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座钟。

      “那。。。你早些歇着吧。”

      婉儿原要留她歇在自己殿里,原却又想起不合规矩,只得改了口。“那我送你。”

      二人打开门,门外的宫女们一惊,急忙迎上来。

      “主子,要回宫吗?”腊梅扶着一身酒气的皇后,说道。

      阿武点点头,转身看着婉儿,缓缓道。“去歇着吧。明日见。”

      “好。”想要说的话只变成了了一个好字。

      “恭送皇额娘。”

      阿武走出明珠格格的寝殿,身后明珠格格和一众宫女福礼恭送。

      一阵凉风拂面,酒意被吹散不少。方才殿内暖烘烘的热意也在渐渐消退。

      阿武仰首望着天边一轮残月,唇角扬起一抹笑意,只道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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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来日方长(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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