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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在漫长的时光里寻你(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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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饮吞鸩酒,白眼朝天,身发寒颤,忽忽不知如大醉之状,心中明白但不能语言,至眼闭即死。
鸩毒,无可解。
皇帝亦是肉体凡胎,不过半个时辰,就殁了。
太医候在一旁,束手无策,只在医案上写下暴毙二字。
婉儿用绢帕将皇帝眼角、口鼻斑斑血迹擦去。不一会便染红了整张绢帕。
韦后前来,痛哭了一番,仍旧将皇帝停在芙蓉园。
夏六月庚子夜,恒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
如此美丽的景象,皇帝已经看不到了。
婉儿独坐园中,扬首观天。侍从一波接一波向她禀报宫外战况。
韦后死在飞骑营。
安乐暴毙于自己的寝宫。
未听闻太平公主的消息。
她没来。只送来了一卷遗诏。侍人请她去宫门口迎接临淄王。
婉儿晓得太平的心思。
那是她嫡亲兄长,嫡亲侄子,她不愿见到两厢厮杀。她原本也不该卷入这场血腥战争。
她是大唐第一公主,她的父母、兄长皆是帝国之主,她本该一生富贵,逍遥快活。权势并不是她该背负的责任。
也好,自己能代她送显一程,也不枉相知一场的情谊。望日后,好自珍重。
婉儿带着宫女,缓缓往宫门走,五脏六腑绞痛如斯,浊血溢满唇间。她已口不能言,目前忽明忽暗。
她好似看到黄泉,无花无叶,黄沙遍地,延绵流潋。
魂之归路。
——皇后不开心的第二天
“去问问,皇后今天还在绣花吗?”
婉儿一夜没睡好,早上顶着两个黑眼圈。
连翘闻言打发门外小丫头去往皇后寝殿探路。
不一会,小丫头手脚伶俐地跑回来。“回主子,皇后娘娘今天不绣花。”
“哦,那就好。”婉儿松了口气,草草用完早膳,去往皇后寝殿请罪。
皇后寝殿依然静悄悄。婉儿心情忐忑,偷偷扒着门柱往里瞧。
皇后端坐榻上,正在绣!花!
婉儿大气不敢出,轻手轻脚退了出来,回到自己寝殿叫来那小丫头。
“你不是说皇后今日不绣花?!”
小丫头一脸懵。“腊梅姐姐说皇后今日不绣花,改绣禽鸟。”
婉儿气个倒仰,把小丫头交给连翘,让她拉出去好好调***教。
金锁在旁,奉上一碗菊花茶让主子泻泻火气。“皇后娘娘说这是上好的滁州白菊,味甚清凉,昨儿向太后讨了两罐,使人送了一罐过来。”
婉儿闻言抿了一口茶,随即颔首,果然好茶。抬眼瞧见金锁欲言又止。“你想说什么?”
金锁将左右宫人都打发出去,方说道,“主子您这是怎么了?皇后娘娘不就是绣个花嘛,你怎么跟……撞了鬼似的?”
婉儿面色讪讪,昨天她确实有些反应过度了。那人弓马娴熟,能书善文,多才多艺,发展一下刺绣这一新的兴趣爱好也无可厚非。谁说做过皇帝的人就不能绣花了?前朝某位皇帝还喜欢做木工呢。皇帝也是人啊,对不对?
可是那人拿着绣花针和绣花架一点儿都不和谐。到底哪儿不和谐?她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觉得怪瘆人的。
哪怕去学学西洋画也好啊?学什么绣花?
婉儿对女红不甚感冒,或者说压根没天赋,不然当初早去司服局当绣娘了,混的好的话,能当个六品司设也不一定。谁能想到,天后不按常理出牌,直接赐了五品才人,把阿娘惊得目瞪口呆,整宿睡不着觉,生怕福气太盛就是祸了。
婉儿心思烦乱,手里拿着《西厢记》,半天没翻动一页。
“主子,这书不好看吗?要不奴婢给您换一本?”文媛来添茶的时候瞧见自家格格兀自发呆,不禁出声道。
婉儿回神,将书扔下,颓然靠在椅背上,“确实没趣。”
“那不如奴婢陪格格出去逛逛吧。”
婉儿懒懒地窝在圈椅里,不想动。一想到也许很快就要去酆都城,这人间美景便黯然失色,什么都是无趣。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母亲去世那几年。长安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人和事,唯余府中万卷藏书,每一本她都用香熏过,以防虫蛀,不知日后会流落何处。最后入宫的前几天,她还特意去皇陵祭拜了一番,踌躇半晌,也无甚可说,又乘车从闹市行过,沾惹了一身烟火气。
这盛世,终究与她无关了。
“金锁,上次出宫的腰牌还在吗?”
金锁闻言一愣。“还在,上次原要还给冬青姐姐,可她让我自己留着。”
“那就更衣吧。”转而又吩咐连翘道。“去叫辆车来,我要去普宁寺。等等,还是骑马去吧,这样快些。”
连翘应下转身出去准备。
金锁不解道。“主子怎么突然要去普宁寺,现下快到午时,那普宁寺也不近呢。”
婉儿不解释,径直去里间换衣裳。
金锁赶忙跟进去。“主子,咱不跟皇后娘娘说一声吗?”
“不必,这等小事就不用去打扰皇额娘了,天黑前回来就是。”
婉儿换了一身素雅便装,头戴帷帽,足登短靴,带着一行人出了门。
“主子,那好像是明珠格格。”
晴格格坐着软轿打从宫门前过,碰巧瞧见几匹马出了宫门。素念轻声道。
晴儿掀起轿帘,那一行人早已跑远了。
“这是做什么去?”晴儿奇道。
“奴才这就让人去问问。”素念答道。
小轿一步不停,径直行到了凤藻宫。
太后和皇后正在招待蒙古亲王色达珠夫人,色达珠一族在蒙古二十四王中位列中等,其子还在御前当差,三品侍卫。
太后笑眯眯地跟色达珠夫人闲话家常,阿武则在旁心里暗自盘算。色达珠夫人面相朗阔,浓眉大眼,正中眉心还有一点朱砂痣,儿子肖母,想来品貌也是端正的。只是没见过真人,到底不好妄下结论。
晴儿听闻太后在会客,也就不急着进去,先去了偏殿休息。
“主子,方才铃儿去打听了,明珠格格带着几个人去了普宁寺。”素念从外头进来,手里捧着一套浅紫色便服。“主子,这件可好,是制衣坊新做的。”
晴儿瞧了一眼,无甚异议。
“去普宁寺?”晴儿不解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吗?”
素念摇摇头。“不知,听说是明珠格格临时起意。连皇后娘娘那儿也没告诉。”
晴儿闻言沉吟半晌。“婉儿姐姐倒是自由自在。”
素念不解地看着自家主子。“主子怎么这么说?”
晴儿摇摇头,又叹道。“婉儿姐姐最是个有主意的人,难怪皇后娘娘喜欢她。”
素念一头雾水,低下头将一块羊脂玉佩系在晴儿腰间。又起身看了看。“主子穿这身常服真是好看。”
晴儿瞧着镜子里的自己,也点点头。“婉儿姐姐倒是喜欢这样短衣配下裙的打扮。上次我瞧见她穿的那身鹅黄襦裙十分好看。”
“主子也好看呢。”素念拉着她的衣袖道。“这袖口也加宽了,真真跟以前不一样。”
“听说这都是皇后娘娘带起来的风气,真不知道她怎么好端端地改了性子。往常总见她着冷色,衣裳样式也不大挑剔,简单得很,倒不大喜欢大红大紫的。”晴儿满意地瞧着身上被皇后改进过的裙装,比起上下一桶的旗装更显腰身。
“正是说呢。制衣坊最近可是忙得不得了,给皇后新做的几件衣裳都给打了回去,来回改了好几次。”素念扶着自家主子在罗汉床上落座。
正在跟色达珠夫人寒暄的太后听闻晴儿到了,便派人去请。是以晴格格才喝了一口热茶,就被请进了正堂。
色达珠夫人瞧见晴儿不由得眼前一亮。之前也不是没见过晴格格,可今日她这一身常服打扮,着实让色达珠夫人惊艳了一把。浅紫色度花短衣配翡翠撒花洋绉裙,袖口又比平常加宽了几分,肩上披着类似于帔帛的东西,绣花领缘,结带,但比帔帛短得多,与平常的立领、花领全然不同。
太后不禁笑道。“你这一身穿的是什么?不伦不类的。”
晴儿上前打了个转。“太后,这是制衣坊制的新衣,做了不少改动。晴儿很喜欢呢。”
色达珠夫人不住颔首。“好看,好看,这一身衬得晴儿像一把水葱似的。”
阿武在旁颇有些自得,这一身更为凸显女儿家的玲珑腰身,制衣坊的人该赏。
太后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只把话撂开。
晴儿嘴甜,没一会又逗得太后眉开眼笑。色达珠夫人对晴儿更加满意几分,心道,若是能结成这门亲,真是天大的福气。
又说了一会子闲话不提,太后觉得有些困乏,便把人交给阿武,并在凤藻宫赐了晚膳,便径自回寝殿歇息了。
色达珠夫人急忙起身恭送。待太后走了,方觉得正堂内的空气都活泛了些。阿武瞧见色达珠夫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不由得笑道。“夫人不必如此。太后如今春秋高寿,难免觉多,夫人可别见怪。”
色达珠夫人急忙摆手道。“不敢不敢,是太后和皇后娘娘抬爱了。”
膳房早已备好膳食,不多时便置好碗碟,皇后首座,晴儿陪在一旁,色达珠夫人在左下首立着,按规矩与皇后吃饭,只能站着吃。
管事太监瞧了一眼皇后,便将各色菜式分成三份,三人面前各置一个小案,随后便退了出去。
“太后不在,咱们也就松快些吧。夫人请坐。”阿武笑呵呵地说道。
色达珠夫人见状踟蹰道。“臣妇不敢。”这分明不合规矩。
阿武瞥了晴儿一眼。晴儿会意,走到色达珠夫人身边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夫人不必如此拘礼,这可是皇后娘娘的恩典。”
色达珠夫人急忙再次拜礼,忐忑地落座,又瞧见晴儿在皇后身边的案后坐了,方才放下心来,心道许久不曾进宫,怎么宫里的规矩都改了吗?
用完晚膳,送走了色达珠夫人,阿武拉着晴儿在园子里散步消食。
晴儿如何不知太后召见色达珠夫人的来意,只佯装不知,陪阿武闲话。阿武见状也不提这茬。
“晴儿,你留在行宫这几日,纯妃的身子可有好转?”阿武开口道。
晴儿闻言蹙眉道。“不曾,眼见着越来越不好了。四妹妹这几日日日守在纯妃身边,也是辛苦。”
阿武心中暗叹,“我瞧着不如送回京城静养,行宫到底比不得宫里。”
“皇后娘娘说的是,宫里用药也比行宫方便些。明日我让人去跟四妹妹说。”
阿武点点头。
“我来时还见到了十二阿哥,吵着要跟我一起来。”晴儿忽而笑道。
阿武一怔,这几日倒是把这个便宜儿子丢到脑后去了。“永璂要读书,我倒是想带他来玩几天,又怕惹皇上不高兴。我这有几本书,明日使人给他送去吧。”
晴儿点头道。“正好,明日我让素念去取,然后一道带过去。”
“也好。”
二人一时默默无话,转过假山湖石,各有所思。
。。。。
暮色将近,阿武立在殿前,纹丝不动。
冬青焦急地看向宫门外,一个人影都没有,转头吩咐身边的宫女。“再派人去瞧瞧,怎么还没回来。”
明珠格格私自出宫的事阿武还是知道了,倒是没有生气,只一直立在殿前等。冬青不解,几次劝她回寝殿歇着,可阿武充耳不闻。
主子这又是中了什么邪?
戊时宫门就要落锁,这人却还没回来。再晚,怕是要在普宁寺留宿一晚了。就算不回来,也该给个准信才是啊。冬青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可阿武就跟石像一样,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冬青心中哀嚎,这都叫什么事啊?
婉儿回宫时,天已经黑透了,宫门早已紧锁。身边侍卫叫开门,核对了腰牌,方才放行。
一行人行到寝殿前,就瞧见腊梅立在台阶上翘首以盼。
“好我的小主子,可算是回来了,皇后娘娘都等了半天了。”腊梅甫一见婉儿回来,急忙上前见礼。
婉儿一怔,皇后在等她?未等问清楚,就被腊梅拉进了寝殿。冬青听见响动,急忙出来,请婉儿进去。
金锁连翘跟在后面只觉得脊背发凉,心道皇后娘娘八成是动怒了,二人对视一眼,心下愁苦。冬青见状把两人扯过去好一番数落。
殿内烛光昏暗,婉儿迟疑地走上前,只见那人背对烛光,负手而立,身上还是惯用的龙脑香,而自己风尘仆仆,沾满了佛前香火。
“自从第一次见到我,你就一直在揣测我的来意。”
她整个人隐在黯淡的烛光里,看不清她的表情,可她知道,那双眼直直看进了自己心里。
“可是真相让人失望,与你我而言,这都是一场无法预知的意外。”
她缓缓走进光亮。“或许有人在幕后操控这场意外,可是很显然,凭你我之力,亦难以发觉,更别说与之对抗。”
“婉儿,佛祖可解了你的惑?”
眼前人一身的香火味,占据了她的全部嗅觉。婉儿蹙眉,沉默半晌,轻声道。“你我分别,已有多少年了?”
原以为会是天人永隔。永生永世再不相见。
阿武微微一笑。“记不清了。大概很久,久到会让你怀疑这世上是否真的有我这么一个人。”
婉儿轻轻走到她近前,细细端看她的眉眼。“如今遇到你,我才开始怀疑,记忆也许早已背叛了我。”
“就因为这张年轻的脸?”
婉儿轻轻摇头。“或许是事过境迁,你我再无君臣之别。”
阿武凝视着她的眼,苦笑道。“我一直以为我会在黄泉与你重逢,谁想到竟是诀别千年。”
“。。。”婉儿叹道。“自你去后,许多事都变了。”
阿武缓缓点头道。“是啊。即便如我,也无法控制世事的走向。”
“你当真从冥府而来?”
“是。”
“为何?”
“寻你。”
婉儿愣住,这大概就是她一直想要的答案。单纯至极。
“那我随你去。”她飘零的太久,需要一个归处。
阿武怔怔地看着眼前人,久不能言。这繁华人世,说不要就不要了吗?
“上官婉儿,你是不是傻?你可知过了黄泉入了冥府,永无回头之路。”阿武轻声问道。
婉儿垂首轻叹一声,再抬眼,眸中荧光点点。“如今我身边,只有阿曌了。”
阿武闻言,心中蓦然刺痛,即便扬首,热泪仍争先恐后滚落下来,滑过顺滑光洁的锦缎。在冥府,她被迫与她的血肉至亲再次告别,眼睁睁看他们湮没在六道轮回里,不见踪迹。而今,她身边唯剩一人,守着与她相同的记忆,孤独地在这世间飘零。
那熟悉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再次席卷而来,她终是压抑不住,喉间低声呜咽。
若是那日路过黄泉,喝一碗孟婆汤就好了。
婉儿上前,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泪落在她肩头,晕开一大片。
谢谢你来寻我。
在这无止境的时光里。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在漫长的时光里寻你(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