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无名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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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不知是不是长大了的缘故，现在的祭祖远没有儿时那般有趣。
是的，有趣。
在一个没有经历过悲欢离合和生死离别的孩子眼中，大人所谓的悼念先祖在他看来，只不过又是一次美食的盛宴罢了。何况这盛宴上除了美食，还有跳大神的老太太。在院中设一祭天台，面带厉鬼面具，右手持桃木剑，左手不时从怀里掏出一把白花花的东西撒向空中。
这一环节，是为了送祖先的灵魂们回到冥界。
那时候杨仲尚在人世，每当这时候就会把小杨清驾到脖子上，好让他看的更清楚。最好笑的一次，杨仲指着那老太笑说：“儿砸快看，那巫婆的裤拉链儿没拉上！”
现如今，祭祖之后的送祖大典已经开始，一群小鬼趴在人群最前方，吵吵嚷嚷，不亦乐乎。
杨清站在人群的最后方，静静看着祭台上的老太。
这时，陈秀芳忽然站到旁边，“儿砸，这巫婆的裤拉链儿又没拉上！”
有那么一瞬间，杨清忽然想哭，可他毕竟还是没有哭。他想，这大概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哭了，久到他几乎忘记了哭是什么滋味。
他回头，看一眼旁边比他矮上一个头的，青春不再的女人，笑道：“妈，你当心人家听见。”
“听见就听见吧。她又不是没听见过。”
这种随性的语气，很像十几年前的陈秀芳。
很像，却又不是。
因为杨清听得出她语气中的刻意为之。
他叹一口气，环住陈秀芳。
“妈。”
“怎么了，这么大还撒娇？不怕人笑话？”
杨清摇头：“不怕。”他闭上眼，想起小时候，陈秀芳抱着他不肯撒手的那些年，道：“妈。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陈秀芳顿了许久，才有些哽咽道：“臭小子，你今后不要嫌弃你妈我没工作就好了。叫你这搞得，都忘了说正事了。”
杨清松开他，问道：“什么事？”
“你刘爷爷找你。”
“爷爷在哪儿？”
她遥指后山方向，“他说他在后山。”
2.
“爷爷，咱们搞一个秘密基地吧？”小杨清眼中星光灿烂，仰头看着刘宏民，“你看，鬼子进村的时候，八路就是靠秘密基地把他们打的落花流水的。”
“不错嘛小子，会说成语了。”刘宏民点燃旱烟，咂吧两口，“想要个基地还不简单？爷爷这就带你去。”
“真的！这山上已经有秘密基地了么？”
“是啊！秘密基地！”他故意压低声音，“是男子汉的话就不许告诉别人啊！”
“嗯嗯！爷爷快告诉我基地在哪里？是不是很大很酷？是不是建在地底下？”
刘宏民拍了下杨清的脑袋：“去了你就知道了。”
“但实际上，基地即不酷也不大，更不是建在地下。”杨清提起来时，颇为好笑的摇头道，“你猜猜看，刘爷爷说的基地到底长什么样？”
“嗯——”赵焱托腮沉思，“肯定不好找。其余的就猜不到了。”
杨清收了笑：“你其实猜对了大半。秘密基地秘密基地，就像你说的，那地方很不好找。哪怕是常往后山跑的我在最开始的时候，也要费些功夫才能找到。”
“到底怎么个难法？”
“那地方啊……”扬清没说怎么个难找，只是道：“是一座无名墓。”
一个用随意削尖的树枝冲作墓碑的无名墓。
3.
扬清赶到地方时，太阳已经钻到地平线以下去了。他就着夕阳余辉，踩着重重枯枝落叶，来到了这座墓前。
刘宏民正在墓前布满青苔的石头上吸烟。
这里说是墓，但其实根本不像墓。唯一的可做标记性的东西也只有刘宏民坐着的那一块大青石。
“你小时候一直问我，这墓里是什么人，长大了怎么倒不问了？”
扬清从背包里掏出香烛纸钱点燃，在墓前恭敬地拜了三拜，才道：“小时候不懂事，会为一个山间的无名墓好奇。现在懂事了，知道这样的无名墓实在太多，也就不想问了。”
他见过很多埋在山间的墓。若是新鲜的墓，头两年还会有人清明时烧些纸钱过去，但大多还是老旧的土包，有的连墓碑都没有。更别提会有后人上山扫墓了。
青山埋骨，埋的不止是骨，还有人们对他的回忆和思念。
“有的人认为，人的生命太短，短到一辈子连一个人都忘不了。还有人觉得，人的一生太长，长到你以为忘不了的，实际上隔天就没了印象。”
扬清站起来，抓了最后一把纸钱洒在坟包上。纸钱在空中摇摇摆摆，分落在墓的四方。
“爷爷，你是第一种人。”他转身，认真看着刘宏民，“我也是。”
刘宏民一双饱经世是风霜的双眼定定看着杨清，良久，才吐出一个烟圈来。
“这里头埋的，是我婆娘。”
他双眼眯起，娓娓道来。
那是战火年代最为常见的生离死别。
一个年轻的穷小伙和一个富家千金相爱却得不到众人的祝福，连夜私逃，一路马不停蹄，逃到了这里来。
“她跟我一路逃难，受了很多苦。逃到这里时，染上了瘟疫。”
刘宏民沉默许久，才接着道：“她死了，我还活着。我本想随她去的，可她和我说，宏民哥，我想看打仗后的太平盛世。我说，我帮你看。我想看，男女可以自由结婚不受父母限制的时代。我说，我帮你看。她最后说……”刘宏民语气依旧镇定，只是眼眶不可避免的红了，“她说，我想看你老了，白发苍苍，皮肤干涸，牙齿掉光的样子。我说，我帮你看。”
“她走那天，追兵赶上来，把她的尸体火化带走了骨灰。我当时就躲在这个石头后，看着他们越走越远。”
扬清叹气，“她后来葬到哪里去了？”
“他们走的海路，蒸汽船开出去不到一里地，中了飞来的流弹，沉了。”他从烟袋里掏出些烟末放到烟枪里，继续抽，“我最后只拿了些她的衣服做了这个墓。本打算题字做个墓碑。可师傅问我说，她叫什么。我说，她叫木嫣清。师傅又问，哪个木？哪个烟？哪个卿？我只好去找她的爹娘，可惜赶到的时候，战火已经蔓延到镇上，他爹娘都死了，奴仆散了。”
又是长久一阵沉默。
“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根本不该带她走，根本不配带她走。她要是没遇到我，该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少爷，过着大少奶奶的生活，可惜她瞎了眼选了我，最后不但客死异乡，连个名字都没留下。”
扬清之前只猜到这里面埋的是刘宏民的爱人，却不知其中这许多曲折，一时也不知怎么安慰。他本也不是什么会说漂亮话的人，此刻只有沉默。
天色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黑暗中，只有刘宏民的烟头在一闪一闪，发着红光。
“我本来想劝你，过去的就都过去了。省得落了我这么个模样，守着一座青山孤独终老。现在老头子我明白了，你和我一样，是个不听劝的。”
刘宏民拍拍屁股站起来，往回走。走到半路，忽然没头没尾来一句：“你们两个，比我当年好太多了。”
作者有话说第25章 无名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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