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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遗恨书简 ...

  •   一
      洋馆外又有邮差来,华英从二楼的小窗上老远的看到,心中的小鼓就急切地敲起期盼的鼓点,这次他会写些什么?

      “华小姐,司令送来许多礼物呢!”张妈在门口收了,转身便兴奋地上楼向华英邀功。为了能看看那些名贵的礼物好回家吹牛,她不辞劳苦,扭着大屁股走过对她来说不算宽敞的楼梯把东西送上来。“知道了,放下吧。”华英听说是那些东西顿时没了兴致,那些珠宝看起来也不过大同小异,她捧着书陷在沙发里,眼皮都没抬一下。

      张妈看她的态度,撇撇嘴悻悻然离开。

      华英无意识地抬眼一瞥,突然发现那些精致的盒子中间可怜巴巴地挤着一封信,瞬间提起精神。拆信刀划过信封,华英就闻到一股血和脂粉香混合的微妙气味,她的手指在开口处来回摩挲,略有迟疑。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探入信封,捏出一张破损且肮脏的纸片来,上面用钢笔潦草地书写着几行字:

      “丁香姑娘:
      上次你来信嘱咐我一定要在本月中旬回信,然而这封信寄出,怕是月末才能送到你的手里了。虽然有许多话要说,却无法写一封完整的信给你,只能在匆匆之中寄去这只言片语,使你知道我的平安,免去惦念。旅途之中,匆匆而写,万望原谅。
      我的信会随着白兰花送到你的手里。
      顾
      四月十九”

      华英把那从笔记本上随手撕下的纸片反复翻看数次,又查看了信封数次,才真的确定他真的没有多余的字寄过来。她怔怔地将来信放入书桌最下层抽屉里的一个檀木小盒里,走到方才眺望街景的窗边,看着路边开得绚烂的蔷薇花,惆怅地点起一根女士香烟。

      白色细长的烟卷腾起优雅的烟雾,迷了华英的眼,这使她模糊了街景而看清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修饰得精致的面容上涂着红唇,油黑的卷发披散在白色丝绸睡衣上,指间姿势优雅地夹着香烟,活脱一个月报里走出的美女。

      华英像水仙花一样被自己的忧郁气质迷倒,想不明白这样的美貌为何还会被男人几行字敷衍?独自演了一会儿苦情戏,自己也觉得好笑:她和顾先生根本就没有见过面!当下便安心,重拿出檀木小盒,平静心情地去看信。

      盒子里的信已经厚厚有一打,具是顾先生的来信。除了刚收到的一封,其余都是用毛笔写的小楷,洋洋洒洒写下好几页的。红线的白纸间是他快利秀逸的笔体,华英却仿佛见到他本人,才多得看不见底,心却简单得一眼就看透。

      华英则没他那么纤尘不染,从小死人堆里爬出来就已经吃尽人世间的苦,十几岁就画着面具一样的妆容混迹男人之间,若是没点儿心机手段哪还能有今日?她自信满满抽出顾先生最后送来的纸片,就这唯一的线索细细查探起来。

      二
      踏进白色公馆的时候陈子君很失落,因为除了一个肥胖得堵路的张妈外就没人再来迎接了。他把白手套甩给张妈,皮鞋把地板蹬得响亮,努力弄出噪音好让某人能注意到他的来到。这一招很好使,没一会儿就见华英踩着白兔毛的拖鞋从楼上下来,轻柔柔的像是踩着云朵飘下来一样。

      华英信手把头发别在耳后,睡眼朦胧地朝他笑,“你回来了。”

      最是这无意识的小动作显出她的迷人,陈子君被她拨撩得神思荡漾,方才的失落统统消失殆尽,笑道:“月亮才出你就睡觉,不怕辜负月色?”于是两人改换衣衫,驱车去舞场,只要没有其他计划,必定是去跳舞。陈子君爱跳舞且舞技甚佳,舞女出身的华英都觉自己的舞技不能与他媲美,舞池之中只须被他引导就能淋漓尽致跳一场。

      踏入舞场,正好是第二圆舞曲的末尾,华英与子君含笑对视,都不禁起了怀旧之感。子君绅士地伸出手,“不知可否请这位小姐陪我跳一支华尔兹?”华英笑道:“团长邀请,不敢不跳。”

      刚刚演奏过一遍的舞曲又响起,众人都退出舞池看他二人独舞。

      当年子君在此处应酬,做东的人知道他爱跳舞特地请舞厅里的当红交际花来陪,哪知这位公子哥却一直安静坐在角落,一直面带微笑做一朵壁花。华英也才初入行当,凭借着年轻貌美,也进来陪酒,但也只是装饰性的人物罢了。

      觥筹交错之中,子君突然说话:“你们两个看起来很像,是姐妹花吗?”

      众人都哈哈大笑,端详华英和交际花的面容,都附和说像。只有两个姑娘连连摆手说他们看错了,女孩都希望自己是美得独以无二,不愿意“像”谁。华英一个小舞女算是占了便宜的,众人都打趣她说她将来也能红。她心中一连串的颤抖,却不是因为众人的吹捧,说实话那些人说了什么她都没听见,还想着子君的话呢!她想,他之所以会那么说,是因为他看了自己,不但看了,还看得很仔细!

      华英心里有点儿小情愫,一举一动就有点儿故作姿态,潜意识里想让他看到更优雅更美丽的样子。可她旋即又觉得自己蠢,陈子君的身份以及他花花公子的品行,她这种风月场里讨营生的小女孩若是真凑上去只怕连渣也不剩了。想清楚利害关系,华英就背过身去不再看他,可身子还僵着坐得笔挺。

      乐团奏出第二圆舞曲的前奏,子君站起身淡淡道:“这曲子我喜欢,谁来陪我跳一支吧。”交际花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子君却绕过她走到华英面前,绅士地伸出手:“不知可否请这位小姐陪我跳一支华尔兹?”

      华英愕然,却不自觉把手交给了他,待到发觉自己的决心都没能坚持住一刻钟的时候又生硬的补了一句:“团长邀请,不敢不跳。”算是给自己找了理由,她只是畏惧权势,与心中那一点儿小情愫全无关系。

      一曲下来,华英就觉得自己被征服了但又比被征服愉悦——明明是跟着他的节奏,但她也是主角,一同享受着音乐——那种微妙的尺寸子君拿捏得刚刚好。

      他们自然成就一段风流美事,小姊妹们都艳羡她的爱情,华英自己心中嘀咕,他们真的是爱情吗?扪心自问,一开始就算计,投之木桃,便得琼瑶,付出都得掂量着尺寸。所有展露给他的面貌,微笑也好,哭泣也好,甚至无理取闹也都演练过。华英觉得自己爱他,可她觉得真爱不是这样的。

      再后来子君就干脆买了一栋公馆和华英住在一起,俨然一对恩爱眷侣。外面人都叫华英陈太太,没人记得陈子君在老家有一个明媒正娶的太太了。

      “你真美……”曲子结束,两人环抱着站定,子君借势轻吻华英的额头,喃喃道。

      “没你美!”华英笑着戳了子君的胸口一指头,语气嗔怪,为他这光天化日下的亲昵表示羞愤的指责。子君得意洋洋地挽着她的手,在舞池外找地方坐下休息,侍者端上香槟。

      刚碰杯还没有喝,就“碰巧”有熟人路过来找子君说话,子君便丢下华英和那个人站在远处谈事情。华英小口啜饮手中冒泡的饮品,眼睛还紧紧跟随着子君,他平日里温柔的笑脸严肃起来格外冷峻,大理石般的脸上投射着生硬的阴影,看不清表情。

      华英心中升起厌烦,虽然今日的繁华都是靠子君得来,当她始终觉得自己就是贫民窟里的一个孤儿,情不自禁就会觉得子君和那些人说的事必然都会妨害到自己。打仗,不过是穿着军装四处抢掠罢了,到时候最受苦的还是老百姓。她记得顾先生教过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古话,现在回味起来真是不错。

      这么想着,嘴角也撇了起来,完全没想到自己正是发战争财的其中一员。

      “怎么了,看起来不开心?”子君回来了她都没注意。她一惊,险些打翻了手里的酒。她用娇嗔掩盖慌乱:“那帮人可真坏,你才回来多久,咱们还没聚,又把你叫走。”

      子君少见她撒娇,拉起她的手露出笑:“等晚上回去……”结果话还没说完又有人叫他,他就踌躇地拉着她的手露出两难的神色。华英抛给他一个白眼笑道:“滚你的吧!”

      这一去就时间久了,华英自己玩了两个小时,和一群摩登小姐们交流了一晚上的美容经,才看见子君在远处对着她招手。华英看见众女望向子君的眼神,有点儿得意,故作姿态地说:“哎呀,还没和姐妹们聊开心呢,他就来了,真是黏人。”可到了子君身边挽着他的臂弯,她就不乐意了:“你当我是鱼干呀,整晚地晾着我。”子君拥住她的肩膀,嬉笑道:“现在还不算晚上呢!”

      在他怀里,华英闻到一股甜腻的脂粉味,这个味道她在顾先生的信封里也闻到过。

      三
      子君最近总是忙,华英心里虽然失落可也无法,听他说又出了乱党又有叛军,总之很麻烦。华英不知道那个整天把民主当口号喊的的顾先生算不算乱党,心里乱糟糟的。子君看她自寻烦恼,只当她是在担心自己,就对她说:“心情不好就该出去花点儿钱,不准在家愁眉苦脸。”当即打发她出去逛街。

      小汽车刚在城里最好的脂粉铺谢春归门口停好,就听见乱哄哄的。警卫弯下腰从车窗外说:“在抓人,请稍等。”华英透过车窗看到一些特务在追几个学生,学生一边跑一边落下许多传单,没跑出多远就被抓住。

      华英下车,看着那两个学生被扭着塞进车里的背影,鼻子一酸,道:“怎么总抓这些读书人呢?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们能害谁,值得这么动刀动枪的?”张妈跟着好不容易从车上挤出来,笑道:“自以为读了点书就出来妖言惑众,搅得我们老百姓没法生活,不抓他们抓谁?华小姐,心疼他们干嘛,咱们去看胭脂呀!”华英不愿让人看出她同情反动派,笑着说:“是呢,关咱们什么事。”她和张妈进了谢春归,警卫和司机像石像般在外伫立,凝视着她们。

      华英是谢春归的常客了,老板一见她就立刻笑脸相迎,拉起家常:“陈太太,好久没见啦!”她微微一笑,“有什么好东西拿来看看呀!”精致的化妆品一一摆出来,老板给她介绍着,又断言“司令肯定喜欢的!”。华英不置可否,看到张妈眼神不错的看,笑了一下:“眼都瞧直了,你也挑一个吧!”张妈自然是开心,又推辞:“我这个丑样子哪配涂脂抹粉的。”华英却拉着她到柜里挑,假装不经意地从柜台靠下的位置那起一个粉盒,闻了一下,就是那个出现了两次的廉价香气。

      “你们这里还有这种东西?”华英笑道,老板看看她手上的盒子,笑了:“入不了您的眼。”华英拿着在手里把玩,假装不经意问道:“盒子倒是小巧,不过谁会买它呢?你放这里落灰罢了。”老板道:“一般的舞女会来买,反正她们的客人也不在意味道好不好,有就行了。”
      子君可不是那种饥不择食的男人。华英的手指摩挲着盒盖子,想着那晚两个小时会发生什么。“那可要卖出去不少呢吧!就只有舞女买吗?”“托您的福,挺多的。前两天,还有女学生来买呢。”老板大概是记忆深刻,又自己添加了不少想象:“啧,看着倒是漂亮的丫头,又青涩,可……这世道啊!”

      买了东西出来,等在门口的汽车却换了,陈子君靠着车门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怀表,看到华英出来立刻换上笑脸:“这么快就出来了?有喜欢的东西吗?”华英倒在他身上,伸出手臂挂住他的脖颈,撅着小嘴道:“老板说有你喜欢的。”陈子君低头一看,那红唇晶莹,显然是换了新口红。他轻轻一吻,“他倒滑头,知道但凡你用的我都喜欢,借此诓我许多钱。”华英道:“不喜欢吗?”子君又是一吻,道:“喜欢。”揽着华英的腰上了车。

      子君紧紧搂着她,没怎么说话。华英抬头看,虽然脸上没有什么忧郁的表情,可华英还是看出他不开心。“她又来找你?”子君摩挲着她的脖颈,苦涩一笑,“来信说母亲身体不安康,想见我。”

      华英把脸扭向窗外,声音暧昧不清地说:“要不然你回去一趟。”

      话没说完就被他大力转过身,按在了车门上,怒意爬上他清俊的眉眼上看起来冷森森怪吓人的。“你现在也说这种混账话?”

      “疼死了。”华英直起身子揉着被撞疼的后背,“你那位太太只要有点什么动作,必定要跟我吵架。”听了她的话,子君的神色就转而有些悲感,重新又把华英抱在怀里,温暖的大手轻揉她的后背,脸却扭向一边。“我还不知道我那个老娘?通宵地打麻将,哪像身体不好?不过是想把我骗回去成亲,我上次在花堂里开枪打了证婚的才跑出来。我若再去一次,必定得死在那。”
      子君虽说得轻快,可华英听了难过,仿佛千斤重量压在肩头。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站在立壁陡石上,身后是无路可退的岩石,面前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只能呆立当场等到筋疲力尽而死。华英紧紧抱住子君说,“我能怎么办呢?你总不能一辈子不见老太太吧?”

      子君摸摸她的头发,“她喜也好,悲也好,安康也好,不安康也好,怎么样都是我娘。可是你,我怕我只不在片刻,你就不是你了。”

      原来两个人都怕,华英咯咯一笑,却不再深谈。马照旧跑,舞照旧跳,日子照旧纸醉金迷。

      四
      白兰花开了。

      温暖的夏夜里氤氲着淡淡的香味,听说在更南的地方会开得更早,不过华英觉得没有关系,好的东西晚一点来也值得。路上买花的女孩也都会拿一些茉莉和白兰花来卖,弄得满街都是香味。

      “小姐,买朵花吧!”有一个极小的小姑娘怯生生地凑上来问华英。子君在一旁笑道,“奇怪了,你不该问我吗?”小姑娘歪着头疑惑:“不都是漂亮的大姐姐喜欢花吗?”子君笑了,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扔在她的花篮里,拿了一朵玫瑰,霸气地说:“记住了,这个漂亮姐姐喜欢的是我送的花!”

      华英娇笑着接过玫瑰,两人手挽手要走,那女孩又追上来,“姐姐,买一朵白兰花吧!”
      华英愣了一下,然后笑道:“好。”她转头对子君道:“你再给她几块钱。”子君脸上却没了笑,直直盯着那个小女孩,华英推他:“快点儿啦!”他便老实地又掏出钱。华英随意挑了一朵,一边嗅着花的香气一边开心地拉着子君走。闻着花香,华英突然想起顾先生写给她的信,“我的信会随着白兰花送到你手里。”刚才那个小女孩难道是送信的?忍不住就回头多看两眼,那小姑娘早没了踪影。

      “看什么?”

      “那孩子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她看起来比我那时候还小点……”

      子君听了就温柔地笑着,牵起她的手在唇边轻吻,他说:“有我在,怎么能让你流落街头,你连想都不要想起。”子君止住不让她说,她也就不再谈。

      可是忍不住还是惆怅,真的能有人可以依靠一辈子吗?真的可以安心地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处理吗?华英紧紧抱住子君的手臂,努力告诉自己,如果那个人是子君的话就一定可以!

      自从跟着顾先生学习,她时常这样。她不知道人为什么要读书,书总有许多道理惹得人胡思乱想。她若是不认得顾先生、不读书,也就只一心扑在子君身上,为他的温柔沉沦,为他送来的珠宝狂喜,做一个合格的情妇;她想顾先生也是一样,可以由党而官,为了名利奔走在碌碌红尘,做一个威风的政客。

      她乱想着,子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两人第一次这样都各想着心事,默默走着。

      到了豪华的包厢里,子君仍是不语,华英这才发现他的沉默,笑道:“想什么呢?要是觉得无聊,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子君一笑,“最近有什么新曲?”华英整理着头发,把手中的玫瑰折去多余的长枝,别在耳际。一边弄头发一边笑看着子君道:“我自己编的曲子,外面听不到的。”子君就笑得格外得意,伸出手帮她整头发,孩子似的期待着。

      华英翩然退远,用那朵含苞待放的白兰花当话筒,专注地唱起。这首歌本是顾先生的一首诗,华英无意间在小报上看到,不知为何就被触动,编了曲子唱出来。后来还颇费了一番周折,录成唱片以丁香姑娘的名义寄给顾先生,开启了他们后来的信件往来。她自觉得这首歌极好,就也想让子君听听,料想必得他的称赞。

      她明明唱的是美人鲜花,可子君却盯着自己袖口上的扣子发怔,喃喃地说:“原来你也心怀家国天下。”华英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也看得出他不喜欢,便止住不唱,欺身蜷在他的怀里。“你怎么了嘛?”华英戳着他的脸撒娇,恋人不喜欢她的歌还是让她挺失落的。“我唱得不好吗?”

      “好。”子君摸摸她的头,“人也美,歌更好,就是词不讨人喜欢。”华英就不说话了,手里的白兰花却因为生气被捏坏在手心里。她正要说话,却感觉手里有一点儿异样的触感,便硬生生把一句“以后再不唱歌给你”的话变成了“以后再说,我去补个妆。”

      说完就快速地从子君的怀里钻出去,抓起手包,攥着拳头就跑了出去。关上厕所的门时,子君警卫已经站在门外等着她了。华英的心扑通狂跳,快速钻进厕所隔间里才松开拳头,把那朵白兰花拨开,果然在花心里有一张小小的纸条。华英的手颤抖着,慌乱地扯出纸条,掀开一看。还是熟悉的毛笔写成的小楷,写着两个不要,“不要再来信,不要再提起陈子君。”华英有些愕然,她从没说过自己和子君的真实信息,顾先生怎么知道那个总出现在自己信中的“他”就是子君呢?

      外面警卫礼貌地敲门,询问她有没有事。华英便匆忙把花和纸条冲入马桶,对着镜子慢慢地涂了口红才平复下心情,出来对着门口尽职尽责的警卫说,“催什么,你们司令也不敢催我。”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潜伏在子君身边的间谍,心里厌恶起自己。

      五
      本来今晚已经够扫兴,可回了家里,子君却突然说有礼物要送她。毫无理由的突然送礼,让华英觉得奇怪,她陷在柔软的沙发里不肯动,“莫名其妙的送什么东西呢?我不要,拿去退了吧!”

      子君脱了西装外套,淡淡地说:“我准备很久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所以现在才拿出来。”说着亲自去取来,华英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心里咯噔一声,呼吸都要停止。“看来你很喜欢。”子君看到她凝固的表情笑了,一手解开白衬衫最上边的扣子,一手托着那个让华英紧张的檀木小盒。子君的眉宇间有些疲惫的神色,他揽着华英的肩膀,把檀木盒子举在她的面前,“打开来看看。”

      盒子里是顾先生的信,子君看到会怎么想呢?

      华英终于还是颤抖着缓慢伸手打开那个盒子,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对儿莹润的玉镯在灯光下闪着光。“这是……”她愣了,看向子君。子君说,“你怎么了?紧张什么呢?”华英勉强地挤出笑,“不……”可话还没说,子君就打断她,“戴上看看如何?”不容她反应就亲手把那一对玉镯戴在她的手上,“还挺好看。”

      “子君,我……”华英低了头,不愿再打哑迷。

      “不,什么都不要说,我不想听。”他突然站起来,他的目的本就是想逼她说出实情,可是她真的要说了,他又不愿意听了。

      “你宁愿自己瞎想,也不想听听我是怎么想的吗?”本来一直隐瞒的华英此刻却成为那个想要讲述的人。

      “我不想!我自己不管怎么想,都是假的,都是我的想象!我不想听你落实给我听!”子君冷笑,“你们自然是郎才女貌,你唱着他写的诗,好一对琴瑟和谐的知己!”

      “我从没和顾先生有半点儿的私情……”

      “是了,你们是革命的友谊。就是因为我,你才在战乱中和家人走失,因为我你才沦落风尘,现在也是我阻碍你和顾城深学习进步!”陈子君一直以来选择默不作声,终于此时他的爱让他变得歇斯底里,开始胡言乱语。华英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误解中隐忍,就默默忍受他的怒气,希望他能冷静下来好好听她讲。

      这事情似乎注定要变得糟糕,子君刚刚有点儿冷静下来的时候,偏偏张妈这时候送来一盒白兰花,“华小姐,不知道谁给你送来的花,蛮香的。”

      “呵。”子君一把夺过,顺手就扔到地上,一封信从花朵中落出来。“捡起来。”他阴沉着脸,看着很吓人。张妈连忙捡起递给陈子君,吓得逃了。

      子君展开信纸只看了一眼,就丢下,皱眉看看华英,转身快步走进书房去。华英忙去捡信想看看写了什么,才来得及看见是钢笔写的楷书像是顾先生的字迹,子君就拿着枪回来了。他一把抓住华英的手腕,把她往外拖,华英被他的枪吓坏了,尖叫着:“陈子君,你要干什么?!你发什么疯?”

      然而子君没有理睬她,拉着她径直往外走。到院子里,陈子君的两个亲信卫兵凑上来。子君问他们:“都准备好了?”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子君一语不发把华英塞到汽车副驾驶的位置上,自己绕过车头坐上驾驶室,开着就飞快使出了公馆。

      黑色的车仿佛暗夜中的幽灵飞快地穿过街道,路灯的阴影一杆一杆地打过来,华英看着车窗外寂寥的街景,惶惶不安。“很晚了,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再说好不好?”华英抽抽鼻子,哀求着,她还只穿着睡衣显得有些可怜。可是陈子君正发狠地开着车,华英的楚楚可怜他看不到,也不为所动。

      车子终于在一个窄巷中停了下来。“下车。”陈子君冷冷地命令道。这里黑黢黢的,四周全无人烟,华英抱紧自己道:“我不下。”陈子君听了二话没说,熄火下车打开副驾驶的门,对她说。

      “你不看看那些革命的小同志吗?”

      子君把手枪上了膛,转身走入黑暗,小巷转角处有一盏幽黄的灯,他朝那边走去。华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连忙追过去,只看见那灯下立着一个女孩子。

      那女孩看到子君过来本来还一脸的笑容迎上来,可是看到陈子君杀气腾腾的模样又止住步伐。华英喊道:“快跑!”女孩不等她说,转身急奔。

      枪声响起,女孩的背上绽开一朵血色花朵,应声倒地。女孩还没有死,求生本能让她仍在地上向前爬着。“救我……”她看向黑暗,似乎那里会有人来救她。

      陈子君从容上前,准备再开第二枪,他冷峻地说道,“没有人会来的。”华英尖叫着,“不,不要!子君我求求你,别杀人了!”她哭得凄惨,抱着陈子君的胳膊想阻止他,可是枪声还是响起。

      那女孩的血溅在他们身上,子君的白衬衫上斑斑血迹,华英的兔毛拖鞋踩在血泊中,更是被血浸透,温热又粘腻。

      华英闻到一股味道,那女孩的身上飘散出来的脂粉香气,是那么的熟悉,那天接近子君的就是她。华英虽然一直蒙在鼓里,现在也猜出了个大概。自己确乎是背叛了子君,全然无知地把他的事都泄露给了外人,如今上演了这么一出美人计大概就是暗杀了。幸而对手只是一群天真的学生,不然死的会是谁呢?

      顾先生是不是策划的主谋,自己以后该何去何从,这些华英都顾不得,她怔怔的呆立一会儿,突然蹲下抱头痛哭,她的心里全是痛苦的矛盾。她不想让子君受伤害,可也不想看他这样。她听见冷硬的皮鞋撞击地面的声音,又听见子君说“全部处决”的话,华英都当听不见只一个劲的哭,直到眼泪哭干再无可哭。警卫仍是疏远而礼貌地在她身后略微躬身,说道:“华小姐,司令说让我送你回去。”

      六
      时针已经过了走过了九点,可华英还是懒懒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张妈把早餐端到她的床头,托盘里还有一份报纸。华英躺着拽过报纸展开一看,头版上是陈司令的婚礼和他最近的动向,第二版上有一张书卷气的脸,这是华英第一次看到顾先生的照片,却已经是在他的讣告上了。华英坐起身,默默看完,把报纸丢到一边。

      顾先生是抱着自己的诗集和一张唱片从高楼跳下的,那本诗集里印着的是华英那天唱给子君听的歌,看来果然是家国天下的诗。顾先生留有遗书,他说他不愿以那样的方式救国,无意间被人拉着走上的错路,不如就死。华英也想明白,她的信定被那批改行做了刺客的学生们利用了,后来那两份钢笔的信就是他们冒名写的,所谓“我的信会随着白兰花而来”也不过是一个浪漫的托词,只是为了争取一些时间来接近子君。或许他们连顾先生都控制起来了,不然为什么顾先生那时会冒险把小纸条夹在花里送过来呢。

      华英走到窗边,突然也生出一丝纵身跃下的冲动,顾先生不就是用死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吗?华英又点上一支烟,这一次却没了优雅反而被呛得狼狈咳嗽。子君早把她当作同谋了,死也洗不起了吧!

      楼下又有邮差过去,然而这一次即没有顾先生的信,也没有子君的礼物了。

      “华小姐,有客。”张妈的神色有些忿忿,可是还是规矩地通报。她巨大的身影闪开,身后是一个贵气的女子,华英刚刚才在报纸上看到她穿着漂亮的婚纱站在子君的身边。报纸上的她看起来像一个木偶,没什么幸福的感觉,然而此时站在华英面前她是真的扬眉吐气的。“我来谢谢你前一段替我照顾子君,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跟我讲,我不会亏待你的。”她自有她所谓正室的“大度”。

      “若是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还有别的非子君不嫁的原因吗?”

      “只需要那两样就够了。”她冷冷地说。

      “真好,你一点都不爱他,你就不会像我现在这样痛苦了。”华英疲惫地抬手拂去脸上的乱发,睡袍袖子就顺着胳膊滑落,露出手腕上的镯子——那是子君那晚替她带上的,所以一直都没有卸掉。对面的陈太太忽然尖声说,“原来在你这里!你也配戴这个?”她说着什么家传、什么只有真正的陈太太才能戴的话,华英没有认真听,终于任由她把镯子抢了扬长而去。

      人都已经没了,还留着镯子有什么用呢?

      七
      战火燃起,纸醉金迷、衣香鬓影哪禁得住,纷纷都化作了泡影。不少高官、富商带着自己的家眷们纷纷逃走,子君的那个警卫也来过一次,要带华英往安全的地方去。华英假意应承了,又打听了子君的去处,趁着众人准备的慌乱偷偷离开。她觉得自己平时挺精明的,可现在却傻乎乎跑到那最危险的前线去送命。

      可是她的子君在那里啊!

      一路上能总能看到退败下来的伤兵,看得她心慌慌,更是不顾命地往战区赶,却被困城内。华英五内俱焚,恨不得立刻能脱困,仿佛她能走出这座城就可以见到子君一样。也许是她的诚心所致,晚上城就攻下了,不少难民乱哄哄地往外逃,华英也在其中,正巧看到攻城的部队进城。
      华英只是无意间一瞥,竟就这样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她疯狂的喊子君的名字,简直要踩着别人挤过去,卫兵们以为碰上了疯子把她推到在地,用枪托砸她,让她滚远点。子君被骚乱吸引,终于看到了她。他冲过来抱住一身血和灰尘的华英,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

      “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

      他在她的耳边轻语,声音带着颤抖。华英则傻乎乎地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会不想我。”
      子君终于舍得放开她,凝视着她的脸庞,像是要印在自己的脑海里一样。华英想起自己的样子一定很丑,低下了头。“让我再看你一眼。”子君托起她的脸,在她唇上深情地轻吻一下,一如从前的温柔。华英湿了眼睛,“你不再怪我了,是吗?”子君又拥抱她,淡淡道:“怎么样都好。”他拿出一个手帕包裹的东西,打开来看原来是那对被抢走的镯子。他连着手帕都交到她的手里,只说了两个字:“等我。”

      他们只重逢了短短的十几分钟,就又这样分离。

      尾声
      后来逃到安全的地方,华英才知道,那手帕上是子君写给她的信。巾短情长,字字断魂。他也和她一样,祈求着重逢。或许那一晚,用完了这一生所有的运气,让他们在那一晚成了诀别。
      所有的爱都随着他而去,唯剩一封书简,遗恨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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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遗恨书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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