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尾十七

4、第四章

　　“皇兄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穆景仲比穆景麟小不了几岁，却和他完全是两个极端：景麟那一身明黄映在朝阳下极其耀眼，配着他脸上残留的三分笑意，眉角微微那么一挑，不管从哪儿看，都是个活生生的风流纨绔。景仲身上虽只是一件平平无奇的素黑长衣，然而许是常年习武的缘故，这样不显身材的衣裳下都看得出宽肩窄腰，露出来的肌肤尽被烈阳晒成了恰到好处的浅棕，一派少年将军的气势。

　　景麟回头便见着他这个常年在外带兵的二弟正站在自己旁边，脸上笑意便又扩大几分。景仲也笑，可或许是因为他恰好站在阴影里的缘故，那笑淡淡的，不一会儿就散了。

　　景麟朝老四老五离去的方向比划了一下，向着景仲笑道：“自开府出去倒有些日子不见四弟五弟，今儿乍一见，像是两个瓷娃娃似的，在父皇面前却偏要装小大人。当年你我二人读书时想必也是如此，此刻想来，有些感喟罢了。\"景麟与景仲兄弟二人相差不了几岁，同在宫里读过几年书，也算是相处了一些日子。底下兄弟皆小，姊妹又不到一处，也就他二人还算亲近。

　　景仲听闻，仿佛想到了当年往事，眼里那点笑意加深了些：\"可不是。我还不比皇兄，自幼喜欢弄刀耍枪，看了那知乎者也就头疼。每次听说父皇要过问功课，都临时抱佛脚，点灯燃烛读到半夜，折腾得母妃无法安寝，如今想来也是罪过。\"

　　\"且不说你如今响冠京城的无双骑射，就是当年整个太学里，兵法策论你也是不差的。至于明经诗词那些文人做派，面子上过得去也就罢了，何况还有远鎏那家伙比着——\"景麟抬手指了指凌王府的方向，二人便一同笑了。笑了半晌，景麟又开口：\"你也有些日子没进宫了吧。我这就去给母后问安，德妃娘娘的平乐宫恰也顺路，二弟要不要同去？\"

　　\"今儿是十五，后宫的晨省估计还没完，眼下过去怕是多有不便，不如略等一等的好。\"景仲淡淡摇了摇头，向着后宫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景麟听闻一愣，想了一想，随即失笑道，\"瞧我这日子过的，今儿可不正是晨省的大日子，一时半会儿还真完不了呢。也罢，我们兄弟二人也有日子没见了，听说前几天东海郡进了几尾彩鲤，说是鳞成七色，就养在母后昭明宫西的倚虹池里，不妨去那儿略等等，也好说说话。\"景麟说罢，便领先几步往倚虹池边走。

　　\"到底还是皇兄好雅兴。”景仲应了声，略退后半步跟着景麟。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一路伴着宫人请安的声音。

　　到了倚虹池边，果见水里游了几尾彩鲤。细细瞧去，这些彩鲤身形虽较普通锦鲤略小，难得的是生了一身色彩异常瑰丽明艳的鳞片，在阳光下略微泛着些金光，映着飘落在池中的各色落叶，甚是好看。

　　身边早有宫人递过装有鱼食的珐琅钵，景麟接来放在手心，随意撒了些鱼虫在池里。逗弄了一会儿，景麟似是无意地开口说道：“东海郡太守也是好伶俐的心思，竟不知道这几尾活物一路颠簸是怎么运过来的。”

　　“为了体察上意，下面的人的法子多着呢。只要肯拿人拿银子砸，自然有办法。如今父皇既要万寿节从简，下面的官员送不得金的银的，自然要比谁心思更活络。”景仲从景麟手中接过珐琅钵，也向远处撒了一把鱼食，惹得彩鲤纷纷涌上前，池中翻起一片绚丽，竟像是抖开了一匹繁华织锦一般。

　　景麟背着手看着鱼儿争食，心下想到了别处。若是如此从简的办法惹得官员们更要挖空心思，倒不如往年一般都弄些华而不实的奇珍异宝献上，省得费这等心思。照如此活络下去，看不见的银子怕是要花得更多。

　　他转了这些念头，嘴上却漫不经心地答道：“父皇也真是的，到底是五十圣寿，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寿礼总不能太寒碜。不过距万寿节还有些日子，总还有些好好准备的余裕。”

　　景仲还没开口，恰在此时不远处的昭明宫外人影络绎，几驾肩舆鱼贯而出，各色宫装衣袖翩翩，一片的花红柳绿。景仲指了指那边，放下手中的珐琅钵向太子施了一礼，言道：“臣弟自然是听皇兄吩咐。那边大约是散了，臣弟且去向母妃问安，先告退了。”

　　景麟摆了摆手，似还是兴致勃勃地瞧着池中鱼儿争食：“二弟快去吧，替我向德妃娘娘道好。”

　　待景仲离开片刻，景麟这才唤来宫人把鱼食钵交过去，自己慢悠悠向着昭明宫的方向走去。

　　入了昭明宫，景麟还没着人通传，沈皇后就已听说了消息，遣退了宫妃等在正殿。因了匆忙不及换下衣裳，沈皇后仍着了接受妃嫔觐见的金红色百蝶穿花织锦袍，配着头上的九凤衔珠簪，更显得雍容华贵。然而一见景麟进来，沈皇后脸上便带了几分担忧，略直起身探过去，发上步摇一晃：“我的儿，见过皇上了，一切可还好？”

　　“问母后安。”景麟一笑行礼，却是答非所问。他直起身来看了看凤座上的皇后，又加了一句，“母后这样穿，着实好看。”

　　伶俐的宫人不待皇后吩咐，已在凤座之下摆了锦座，景麟自行坐在下首，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景麟脸上带着的笑似是安抚了皇后的情绪，见他神态一如往常，并不像受了斥责的模样，沈皇后的神色缓和了下来，唤了声自己的贴身侍女：“子衿，去把昨儿皇上赏的各色细点拿去给太子尝尝。”

　　“是。”子衿端了两盘精巧点心走到太子面前，抿着嘴一笑道，“请殿下尝尝，都是娘娘亲自嘱咐了要留给殿下的新制点心。”

　　景麟依言拈了一块桂花卷子品尝，赞了一声：“果真好吃，还是母后对儿臣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着儿臣。”坐在上首的沈皇后却并没听见似的，目光略有些神经质地紧盯着自己腕上那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微微走了神。

　　沈皇后心里一直并不明白自己这个儿子为什么自从开府参政后就日渐没了上进的心思，整日里只顾行乐，功夫全用在了无用的事上。不过太子大了，连皇上都无可奈何的事情自不是居于深宫中的妇人管得了的，再恨铁不成钢，也总不能把手插到宫墙外的府邸去。

　　然而沈皇后毕竟也是高门大府的出身，内宅中的勾心斗角浸淫多了，深知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道理。为了让儿子的太子之位更加稳定，沈皇后在朝臣中仔细权衡，选定了当朝太尉唯一的孙女华棠给太子做正妃。只是华氏虽说相貌极好，性子却不比寻常闺秀的谨慎腼腆。由于是府里唯一的孙小姐，群星捧月地长大，难免有些骄纵。性格虽不太尽人意，但太尉执掌全国军事，是股肱重臣，如今永熙帝又重用武官，太尉门下重臣无数，这一门不可不拉拢。太尉掌着统兵的大权，虽说德妃给二皇子娶了兵部尚书的女儿，但若是这门姻亲成了，太子立时便能压了他们一头下去。

　　在沈皇后眼里，与太尉一门联姻断无坏处，也是给太子身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谁知太子虽然按她的意思给全天下看了一场盛到极处的婚礼，却以华氏并非嫡出为由，只封了太子良娣，年节许她进宫见礼而已，想来不甚满意。沈皇后在得知后便立刻召太子入宫，几乎是半强迫地，才换来太子勉强答应将来把华氏所生的儿子立为世子。沈皇后还怕太子只冷着不碰她，不过如今看来还好，华氏已是有孕，想来巩固这场联姻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沈皇后目光扫过景麟的脸，这是她和他的儿子——他像极了年轻时的永熙帝。只是，她眼见着他从武将变成重臣，再变成如今的帝王。也是她亲眼见他纳妃选秀，而她不仅要大度容人，连他的名字都不能再称……二十多年倏忽而过，沈皇后早不再像小姑娘一样求什么鸾俦凤侣，她只要永熙帝不行废后黜子，不，哪怕废后她也不在乎，如今她唯一的念想，便是全在自己的儿子身上。

　　他是太子，他将永远是太子——她只盼看到麟儿能顺理成章登基为帝，无论如何，无论怎样。

　　景麟见沈皇后久久不言，以为她担心永熙帝因事斥责，温言劝道：“母后不必多做担忧，父皇素来慈爱，即使儿臣偶有过错，也不至引来天颜震怒。”此言一出，沈皇后微微一震，回过神来，目光也转到太子脸上。

　　景麟又道：“何况过些日子便是父皇五十大寿，叫我们去只是嘱咐从轻操办，没旁的大事。”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沈皇后喃喃地重复了两次，脸上终于恢复了笑影，抬手将景麟唤到面前，目光细细抚摩他脸庞，又吩咐子衿传膳：“我儿，起得这么早定是饿了，来，陪母后用些。”

　　景麟依言在桌边坐了。沈皇后亲手为他布菜，笑晏晏地道：“听说你府上的华氏有了身孕？”

　　“是，太医说有三个多月了。”景麟笑着瞧了一眼沈皇后方答道，顺手夹了一筷鸡丝尝了尝，赞了一声，“母后这里的厨子手艺越发精妙了。这样一道简单的菜却做得如此美味，我府中的厨子却是万分不及的。”

　　沈皇后听得，自是心中欢喜，便更劝他多吃些。景麟虽是常入宫请安，这样母子和乐同坐一桌的景象毕竟不常见，宫中规矩多，景麟不爱被拘着，多数时候问了安便出宫回府。沈皇后这个做母亲的口里不说，心里却不免要暗自神伤。如今景麟不仅留在身边伴她用膳，言语上还这般殷切，哄得沈皇后笑声不断，昭明宫中一派和乐融融。

　　这一日景麟便在昭明宫中一直陪着沈皇后，直至日头正中才辞别出宫。沈皇后关心华氏是他意料之中，景麟牵着马缰漫不经心地想，左右无事，回去便去瞧瞧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