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我爹拆鹊桥》吴东流

5、一望予梦（4）

　　云行摘下两片栖星木之叶，将糕点细细包裹住，煞有其事地捧给子都。

　　这情景像极了仙子们媚眼如丝向他献宝时的样子。子都习惯性地一躲，直往栖星木的阴影里藏。

　　云行步步紧逼:“你躲什么，今晚只需帮我将这份糕点交给琼华仙君即可，旁的不用多说。”

　　说着，东西已经推到子都手里，还在他手腕上轻拍了一拍。

　　子都沉重地点了点头，只觉得接过了一块铁砣，压得迈不开步子。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回予梦湖的一路上，子都比平常格外留心一草一木、一石一树，欲寻个极妥帖之处将怀中那包糕点扔了。若是随意丢掉，万一叫谁瞧见，总觉不当。

　　都说做贼心虚，他贵为予梦湖的大公子，虽不是贼，心却是虚的。东张西望了好一阵子，一会儿想扔进草丛，一会儿想塞进树洞，又偏偏觉着云行就在身后看着自己，便迟迟拿不定主意。

　　要不，挖个坑埋了？

　　他方浮起这个念头，又立刻压下去:游湖那些个丢三落四的神仙不知无意间助了多少凡人成仙，连掌仙籍的仙官都颇有微词。这一包糕点埋下去，若是发了霉还好，万一被什么命里本无仙缘的生灵扒出来吃了，待自己升仙之日，这件事会不会被仙官翻出来，将他打回予梦湖做一辈子银龙精？

　　皓月朗朗，他在沐着月光的予梦湖畔转了一会儿，仍未寻到合适的地方处理怀中这包糕点——也不是全不合适，途中倒是经过两三个隐蔽之处。但想到云行毕竟花了心思，若处置得太过随便，似乎有些对不住他，于是又错了过去。

　　难不成真要应云行的心意，将它带回清水殿？他断是不会将它转交给琼华的，但藏在房中也不是长久之计。

　　子都揭开覆在糕点上的叶子。虽然冷了，香气却仍是诱人的。

　　既然不能带入清水殿，又没法随意丢弃，那就只有……

　　他在心里向云行赔了个不是，轻轻掰下一块。

　　“这些日子不见，大哥又多了个月下独食的癖好？”

　　唇齿尚未沾到糕点，背后忽听有人言语。那嗓音无疑是好听的，但话语间的尖酸叫人连带着厌恶起这声音来。

　　青年慢慢向子都走来，衣衫映着皎皎月光。他的容貌与琼华有八九分相似，本该算是极佳的模样，只可惜向来言辞尖刻，如今气质也跟着刻薄起来，风采便落了下乘。

　　子都本不欲与他多言，但此刻忽然心中一亮，遂将糕点递给他：“云行做的，拿去吃。”

　　听了“云行”二字，子陵果然高兴，极宝贝地接过去，一张嘴却半分不让：“有劳大哥在中传递，小弟代云行谢过大哥。”

　　子都又好气又好笑：他这弟弟不知从何时起中了那只白鹤的邪，见谁和云行走得近了都要喝醋。他作为云行的好友，遭灾最重，鸡毛蒜皮的事情也免不了被拿来找不痛快。但即便这样，每每叫子陵同他去找云行，子陵又断然拒绝，面色冷然全不像对其有意。

　　子陵捧着糕点，小心翼翼咬了一口，忽然含糊地“唔？”了一声。

　　子都冷冷瞥他一眼：“怎么？”

　　他微微蹙眉将口中糕点咽下，面露困惑：“云行平日也嗜甜至此么？这糕点比起予梦湖的点心要甜上两倍不止。”

　　子都将手中那小块糕点送入口中，只觉香甜适口，并无异样。云行既然是做来送给琼华，又怎会将失败之作交出？遂道：“怕是你平时嘴欠，这会儿舌头终于坏了。”

　　子陵平时牙尖嘴利，在予梦湖是位寸土不让的主。闻言当即变了脸色，阴冷地瞪着兄长。他憋了一口气，似是强压着才未发作，子都全当未见。又过了片刻，只见他将剩余的糕点重用叶子包好，先于子都往湖中走去，连那背影也是隐含怒意的。

　　见子陵这副样子，子都这些天的烦闷瞬间一扫而空，恨不能当即仰天大笑三声才爽快。

　　其实予梦之景，白日虽美，夜里更佳。今夜虽无星子，但此时一轮圆月低近湖水，涟漪浅浅、水色清透，亦如梦幻。

　　子陵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水里。子都刚将难题脱手，兴致颇佳，见不远处泊了一条小舟，便驱水将其推至面前。

　　水声涟涟，小舟分波而至。舟底搁着一副半旧的船桨，座椅也斑驳了几分。

　　此夜月色极佳，他本意是想躺在湖面上悠然观赏，只是予梦湖既为名胜，夜里游人虽少，却也难保偶有凡人流连未归。仙灵戒律，首条即是绝不能以仙迹扰民，机缘巧合撞破了的另算。

　　他仙力尚浅，难以时时刻刻隐匿身形。这一身水纹银袍已是显眼，若是伸手伸脚地躺在湖上被月光一晃，怕是会被当成浮尸。

　　无奈之下，他只得弃了这想法，撩袍登上小舟。湖水旋即拥舟往水深之处去了。

　　小舟行远，湖畔的蛙虫之声也随着树影淡去。子都在舟中枕舷半卧，侧颜犹如丹青妙笔勾勒而成。因着幽静，仿佛与月离得更近了，连搭在船舷上、近水的衣袖都笼上一重月光。

　　抬手向月，莹莹光华顺着指缝间淌下。

　　几尾银鱼自湖中跃起，远望似刃上寒芒、挥刀向月，转瞬又隐入水中。

　　子都暗想，他若不是一条裹着鱼皮的银龙，此时大概不在舟中，而是与它们同在水下了。

　　此番光景，是不是就叫做“鱼龙混杂”？

　　他不愿惊扰这些银鱼，念诀拨水绕开。

　　如此风月，应有乐声。

　　方思至此，青年已倾身将右手探入予梦湖。湖水清凉，随着指间仙力涌出而缓缓凝聚，待其将手收回，修长手指已握了一支通体剔透的水笛。因无红绳，便以水珠结冰，化成个玉佩模样悬在末段。

　　以精怪之力，只能属水的驱水、属火的使火。仙力低微的，往往借现有之势，将身旁水火凝成刀剑枪矛；稍高些的，便如他与云行将仙力化出武器。但无论哪种，毕竟是仙力所成，仍需凝神于此才可维持其形。

　　玉人吹笛，此景如画。他将水笛横在唇边，缓缓吹出一个音。

　　笛声是虚的。

　　又多用些气，这回笛声变得尖锐刺耳。

　　化刀与化笛虽都是化物，难易却不可同日而语:刀剑不过是打斗之物，化笛却要拿来吹奏。倘若本身已是个中翘楚，仙笛竹笛便都吹得，但若是子都这般学艺不精之徒，事情就难办了。

　　接连一串杂音涌出之后，水笛难以久持，终于散成一捧清水，淅淅沥沥地从手中流回湖中。

　　子都撑住额头，低低叹了一声。

　　——实在不擅于此。改日还是寻支竹笛来练罢。

　　有道是冤家路窄，子都行于清水殿的环廊之中，当巧不巧地又撞见了子陵。子陵似是刚从琼华殿中出来，沿着长廊一侧缓步而行，若有所思。

　　子都记得青鱼精说，他是“性如琼华，貌如朱绣”，子陵则是“性如朱绣，貌如琼华”。远远望着子陵，确有少年琼华之感。

　　不待他有所反应，青年忽地抬起了头。

　　子陵看清对面是自己兄长，顿时停住脚步，面上阴鹜之色立显。即便是银光灼灼的清水殿，也难令那张脸明朗半分。朱绣离世时子都还太小，不记得她是什么性子。但既然子陵是“性如朱绣”，恐怕朱绣也是尖酸刻薄居多。

　　二人僵持片刻，还是他先打破了僵局。

　　“你很久没回予梦湖了。”

　　这个话头开得不妙，子陵的眼神又冷了几分，薄唇随之吐出一句:

　　“托大哥的福，虽有仙湖却无法久居。”

　　子都道:“爹让你出外料理予梦湖的事务，也是为了历练。”

　　子陵紧盯着他，嘴上毫不留情:“主君考虑得最是周全，长子要以鱼身伪装，次子就可放心差遣，替未来的仙主当靶子了。”

　　子都有些词穷。平心而论，琼华这件事做得确是诡异，他在长子身上施了仙术隐藏真身，宣称只有子陵一个儿子。他沉溺美色无暇抽身，予梦湖的大事小情便全令子陵顶着予梦湖公子的名头去联络。

　　有这么个臭名昭著的爹，儿子在外面奔波想来也不会太易。子陵对兄长积怨已久，虽不能全推在这桩事上，但他无疑认定琼华偏心，怨屋及乌总是有的。

　　可再怎样，长廊都不是兄弟俩争辩的地方。子都生硬地避开话题:“在家中不必称爹为主君。”

　　不料，子陵话中讥诮之意顿生:“该怎么叫，就得怎么叫。他日大哥坐上予梦仙主之位，我也得尊称主君。到那时，就算我想唤一声大哥，只怕大哥也不肯了。”

　　子都拿他没辙，只得道:“予梦湖不同于别处。我虽为长子，却并非储君，爹也从没这个意思。”

　　子陵弯了弯唇，不知又在盘算着什么，那张脸同琼华着实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才几句话，气氛又僵住了。子都对仙主之位看得极淡，只愿学有所成，在长曲天当个小仙，好与青辞鸢年相依相伴。要统领予梦众生，责任太重，就算琼华让他坐这位子，他八成也会让贤给子陵。可子陵不仅把仙主之位很是当一回事，还动真格地和他处处较量。

　　他能怎么办。

　　于是，他决定最后和子陵客套一句，了结这番不甚愉悦的对话。

　　子都清清嗓子:“下回什么时候走？”

　　很久之后，回忆起清水殿中的今夜，子都方醒悟原来这一句自以为能够稍稍缓和关系的寒暄，才是最大的败笔。

　　然而当时，子陵只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道:“大哥才说过我许久未归，这会儿就迫不及待要赶我走了？”

　　子都终于彻底讲不出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