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八道》虞喵

41、第四十一章

　　我离开后，释离君才慢慢踱步到盼湄的身旁，妖娆的面儿上骤然显现一丝嘲弄，“既是能将穷奇打回原身，你这般，又怎会沦落到要我来顾？”眉梢轻挑，眼中眸色渐深，他轻笑出声，“对么，烛九阴？”

　　盼湄半倚在一株桃树下，乍听见这句话苦笑起来，视线缓缓转到释离君身上，二人眸中神色并不似初见，唇角翕动几番，哑声道：“大人……”

　　说完以手压唇重重咳嗽起来，指缝间淌出殷红血迹。

　　释离君盯着盼湄，眸光清冷，不多久脸上透出几许意味深长的笑意，“你到底还是吃了姼草。”在盼湄开口前，又道，“我曾劝过你的。”

　　色相媚姿，如镜花水月，终究不过一抔尘土。

　　盼湄眉间已不辨悲喜，“彼时少年意气，跋扈六界，心中唯一不忿便是相貌，凭何是我得此平庸——大人，那般机会就生生摆在我的眼前，又如何会轻易不心动？”

　　只此一念，谁承想竟是梦入南柯，到头来醒不醒都由不得她。

　　释离君垂眸叹息，“那到而今，你还有恨么？”

　　盼湄咳嗽着阖眼，被这么一问，一时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怀恶在心，非一刻能解。

　　“自然，我仍有嗔心。”

　　“我亦知不应有恨。”

　　又不知思及何事，她忽而一笑，拭去唇边血渍，继续道：“不过，如今我倒是想明白了些，尊上总得寻这么个心甘情愿的壳子，不是我也会是旁人，与其旁人经此苦楚，不若是我。”

　　不若是她，而不该是她。

　　随着心中所思一点点道出，她的神情也渐渐舒展开来，仿若变得愈加自在了些。

　　沉沉夜色中，释离君依旧神色淡淡，半晌他抬手施法止住盼湄的伤势，咳嗽声渐息，盼湄道谢，“多谢大人。”

　　释离君微微一笑，转过身去，“应是本君谢你救了青刹，不如这样，本君替你承了那些恨，以我慈心换你嗔心，如何？”

　　盼湄一怔，猛地抬头望向他。

　　释离君清冷的身影似含光拂开苍茫混沌，渡人出蒙昧，不复先前的妖异，端的是一派妙法莲华，宝相庄严。

　　“任心自在，处处皆自得。”

　　盼湄听着，不禁双掌合十，“我佛慈悲。”

　　释离君闻言又转过身来，他一径笑着，眼中温和，半弯着腰朝盼湄摊开右手，“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向你讨个东西。”

　　“大人，您说。”

　　“你的美貌。”

　　此番……可是舍得？

　　.

　　再进不溺空境，仿佛是为了与外头的光景相称，这里亦是夜色昏沉。

　　里头一切已与上次已不尽相同，入眼便是满地风荷，幽幽暗香摇曳，一座高耸入云的宫殿伫立其中，我沿着巍峨的台阶拾级而上，盏盏琉璃风灯缓缓亮起，遥遥铺向远方的宫阙，殿内烛火熠熠，连着这恢弘如梦的风灯，倒平添几分惆怅。

　　推开厚重的殿门，红色柔软的纱幔被风托着轻轻拂起，在地上悠悠漾出一点涟漪，灯火憧憧，勾着明艳的色彩，落在这方静谧的天地里却难掩孤寂，我指尖左右一晃，重重纱幔立时分隔开来，端坐在后头桌案前的正是莘窈，这刻她的面纱取了下来，身侧的十三杈连枝铜烛台照出她清冷坚毅的脸庞。

　　待我将手搭上她的手腕，她才抬头来望我，见到我同她一模一样的脸，她竟也未有惊讶，只微微一笑道：“是你。”

　　这笑薄的似雾，隐隐带着若有若无的慈悲。

　　我有一瞬的愣怔，“你认得我？”

　　“许久不见。”她仍旧只是看着我笑，“青刹，你忘的太多了。”

　　一时，我却记不清曾在何时，又是何地见过她。

　　我咧嘴刚想调侃几句，然唇瓣翕动，几句话在齿间兜兜转转是怎么也说不出来，无奈只得别开眼同她轻笑两声。

　　烛火绯红朦胧，晃得莘窈的脸半明半暗，见此她也不再多说什么，只笑眯眯道：“你可是来渡我一渡的？”

　　这下我缓过神来，将事情的原委同她略略说道了一番。

　　铜烛台静静燃着，绯红殿内一片阒然，莘窈侧身仔细挑着烛台上的花托烛心，红烛已烧至半截，烛影摇荡，颤颤巍巍地垂下一道蜡泪，幽幽烛光落在她的脸上，无波亦无澜，除却平静从容，我从她的面容上再瞧不出其他分毫。

　　对着那三人，她究竟是何感情呢？

　　“你心中无不忿。”我看着她，颇有些好奇，“倒不似当初我们在娑婆珠画卷里看到的那般。”

　　彼时的她心中不悦，憎恶怨愤全然聚于脸上，并无这刻的淡然。

　　莘窈笑了笑，“那时候的莘窈被霁止迫着成亲，她与他曾有那样不堪回首的过往，定然不肯，也就难免怨恨了。”她的声音轻柔，仿若只是个过路人在陈述着道听途说而来的故事。

　　这话说的——

　　“你不就是莘窈？”

　　她不在意地摇头，“我是莘窈，却又不只是莘窈。”转身她定定看住我，面容温和坚毅，“青刹，你不用困惑，很快你就会知道的。”她笑着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个儿，“你我皆有自己的一份责任。”

　　慢慢地，她又道：“我与霁止之间，从来都是他心有所妄。他这回是尚未得到，一时就害怕得不到，故而心急如焚，存心占有。”

　　未得之，患得之，这便是先前娑婆珠画卷里的那一出。

　　“及至得到，又唯恐失去，所以才想尽法子要闹一个人尽皆知。”

　　既得之，患失之，这又便是如今霁止想同她在天地间盟誓的目的。情之所至，有皇天后土为证，青鸟传颂，他要他二人的情四海八荒受同心，他二人的缘连理成枝永不枯。

　　“于破镜重圆这条路上，他的执念太过，倘若不是信了那凡间传言——前一夜新人不得相见，今日你怕也是难见着我。”

　　我敛目勾唇，若说霁止多情，他眼中容得下的，却也并不见第二人；然若说他深情，我却又委实觉着这二字太过荒唐可笑，至亲至疏，但凡从前他不曾对她有过二心，他与她现今又何至于此？

　　对霁止的不满由来已久，因而我出言讥讽道：“鬼的执念深情，他此刻，看条狗的眼神也必然深情。”

　　从前不珍惜，视人作等闲，这会儿子倒患得患失起来，这等子腔调，还真真是叫人作呕。

　　“你这话在理。”莘窈点头，笑出声来，继而又道，“你既是来了，能否先替我解了这身上的禁术？”

　　想起她此时还顶着我的壳子，我连道：“自然。”

　　于是直起身子靠近她，以两指聚起灵力点在她的眉心，阖眼，口中随即吟起法诀，霎时，在我们周身现出青紫相映的光圈，殿内烛光明灭闪烁，我的灵识里忽地闯入一只磅礴浩大的兽，那是一条脚踏祥云的紫龙，罩着金光的紫龙划破沉沉暗色直往天际而去。

　　骤然睁眼，一切皆复归虚无，我立时抬眸向面前的人看去。

　　那厢莘窈已然恢复了她原本的样貌，雪青衣衫，精致的发髻两端各簪着一支金钗，细细长长的珠链从上温顺地垂在她的肩侧，她的面容皎丽，注视着我的金色瞳中似有柔柔水波淌过。

　　清冷且慈悲。

　　这样一双眼，我从前确是见过的。

　　“多谢。”莘窈微微敛下眸子，蜷曲的指节在桌案轻扣，似是思索，又似有纠结，半晌她才再次开口道，“先前我一直不明白那人为何要将我变作你的模样，眼下这一番，我才好似明白了几分。”她笑笑，“他是在提醒我，要我有借有还啊。”

　　跟着她手腕一翻转，拈指置于唇间，顷刻，一颗青色的珠子从她嘴中逸出，落于细长指尖。

　　我不解，问道：“何人？”

　　所以，究竟是哪个缺德的才能做出这般缺德的事儿？

　　她也毫不避讳，直言道：“魔尊琅阙。”

　　竟就是同霁止是一家子的那位。

　　我疑惑挑眉，“这魔族之人莫不都是些脑子不大好使的？”

　　“兴许真如你所说。”莘窈微笑，掀起眼睫望我，叮嘱道，“青刹，你要小心这位，自这位的夫人死后，这位的脑子就一直不大灵光。你一早见识过霁止的疯癫了，然这位要是疯起来，总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对着这话，我还未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她那头手臂悠悠一挥，指尖青色的珠子金光一闪，瞬息融入我的额间，一刹，只觉身上似有无量功德涌动，我凝神拈出花指，指尖即刻便有红色泛着青光的火焰窜出。

　　我的修为术法已然恢复如故，且又好似精进甚多。

　　“这是？”

　　“这是阿修罗女的地魂。”

　　万物有灵，生魂化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三魂合一，始成气候。

　　“为何……”一时间我的脑海中惊愕翻涌，一个念头就此渐渐浮现。

　　“琅阙想要这个，但我不会给他的。”莘窈的声音很轻很柔，却将将足以让我听清，“他想复活阿修罗女。”

　　您是为了那阿修罗女。

　　愕然想起白日里盼湄的那句，我的神情蓦地僵硬，“难不成，那阿修罗女便是他曾经的夫人？”

　　“并不，他是想借阿修罗女的力量来重塑他夫人的肉身。”

　　得到否定的答案，我揉着额角好容易松了口气，一旁的莘窈却轻叹一声，而后认真凝住我的眼，声音瞬间沉下，“但你就是阿修罗女，青刹，一旦她醒来，这世间就再没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