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以后》萧澜

2、番外2

　　平昌城。

　　夜幕降临，飘香楼正是生意红火的时候，门口人来人往，喧哗热闹。

　　而不远的拐角处，有一个头戴帷帽，挺拔俊秀的身影对着酒楼的方向静静的伫立，即使身着最普通深色布衣，也无法折损那一身少年贵气。

　　只是一向意气风发，果决利落的人此时却双拳紧握，踌躇不前。

　　隐在身后的两名亲卫实在看不下去了，一个上前轻声劝说：“殿下，您已经站了一个多时辰了，不如……我们进去看看吧。”

　　楚淮喉咙艰涩的滚动一下，生意低哑道：“再等等。”等什么？他也不知道。来之前满心的迫切几乎让他失魂落魄，他太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到底是怎样的人，到底记不记得他这个孩子？可真正到了此处，他却生出了无数胆怯，脚下如同生根了一般完全无法迈出这一步。

　　就在此时，从酒楼里蹬蹬瞪跑出一个半大的孩子，边跑边往嘴里喂着什么，表情古灵精怪的，大眼睛左右瞧了瞧竟朝着楚淮这边跑来。

　　楚淮见状，本想避开，但在看清他那精致中透着几分熟悉的容貌之后，登时僵立在原地。

　　那孩子似乎在避着什么人，跑到光线昏暗的拐角见到有人也不怕，反而是迅速躲到了他的身后，对他嘘了一声，还带着稚气的嗓音忙道：“别出声，别出声。”

　　楚淮两名手下正要动手，他暗地里打手势，让他们退后，然后将掀开的帷帽放下，遮住了脸。

　　“阿愉？阿愉！跑哪里去了，这臭小子……”酒楼那边又跑出来一个风姿毓秀的少年，看起来跟楚淮年龄相当，他一脸无奈的抱着双臂左右看看，朝着相反的方向追去了。

　　楚淮隔着轻纱，没能看清那个人的容貌，只是等他走了这才转身对身后的小孩道：“行了，追你的人走了。”

　　陆愉脸颊边鼓起一个小包，冲着楚淮笑弯了眼睛，说话之间一股香甜的气息，“你真够义气！”

　　被夸赞了的楚淮不着痕迹的弯了弯嘴角，他问：“你在吃什么？”

　　陆愉丝毫不怕生，大方的将手里的油纸包递给他看，“吃糖啊，我哥不许我吃太多，说会把牙齿吃坏掉。我怕他骂我，就躲起来偷偷的吃。”

　　楚淮怔了一下，“……那是你哥哥？”

　　陆愉点头，“是啊，我哥哥，对我可好啦。”

　　楚淮沉默了片刻，才略带艰难的开口，“那……你父母呢？”

　　陆愉微微偏头看着眼前这个遮住脸的神秘人，眼睛黑亮清澈，他笑道：“我爹娘当然都很宝贝我，因为我乖嘛。”

　　楚淮轻轻一笑，“你躲着他们偷偷吃糖，还说自己乖？”

　　陆愉脸蛋红了红，“除了这以外，我都很乖的。”

　　楚淮静了静，突然毫不留情的伸手将他手里的糖给拿走，陆愉低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不敢置信，目瞪口呆。

　　楚淮语气严肃道：“晚上少吃点吧，当心牙齿痛。”

　　他说话天生有种让人无法违抗的气势，陆愉扁嘴，丧气道：“好吧好吧，你真的跟我哥一样，说同样的话。”

　　楚淮仿佛被针刺到了心脏一般，疼得身子一缩，他呼吸抑制不住的发颤，骤然偏开头去。

　　陆愉吮着糖果，眨巴眨巴大眼睛微微凑近了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吗？”

　　楚淮摆摆手。

　　此时，一阵夜风拂过，将楚淮帷帽的轻纱吹得扬开又落下，时间很短暂，陆愉却因为凑的近，借着身后灯笼的光芒刚好瞥到了他那一晃而过的苍白俊秀的面容。

　　陆愉瞪着黑溜溜的眼睛，微微张开嘴，傻乎乎的愣住了。

　　等他再反应过来时，楚淮已经转身带着手下迅速离开了。

　　“……殿下，那孩子一直跟着我们。”亲卫对楚淮道，楚淮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余光朝后瞥了瞥，原本如影随行的孩子脚步也顿了顿。

　　楚淮又继续走了两步，最后还是停下来，转身对着陆愉，道：“太晚了，快回家去。
　　”
　　陆愉正忐忑不已的咬着嘴唇，见他停下来，顿时一脸喜气，不仅没听他的话回家，反而是蹬蹬瞪的跑过来，扬起小脸，“哥哥，哥哥！跟阿愉一起回去吧，爹娘一直都思念你啊。”

　　一声“哥哥”唤得又甜又脆又果断，好似没有丝毫的犹疑。

　　胸口一阵剧烈的酸楚上涌，楚淮立马湿了眼眶，他喉咙紧得说不出话，他完全没料到这孩子竟仅凭一眼就能认出他。

　　就像他，看到这孩子第一眼，同样认出来一样。

　　双手搭在了陆愉的肩膀上，极力的缓了缓，楚淮才忍住了哽咽垂下头轻柔道：“哥哥不能回去，哥哥怕。”

　　陆愉拽着他的衣袖急道：“怕什么嘛，阿愉保护你啊！”

　　楚淮似悲似苦的轻笑了一下，才低声道：“哥哥怕回去了，就走不了了。”

　　“走？为什么要走？”陆愉十分不解，“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哥哥为什么想走！？”

　　楚淮静了片刻，才道：“你还太小了，不懂。”

　　陆愉撇嘴，“娘亲说过，哥哥就比我大六岁多而已……”

　　楚淮暗暗苦笑，一时间不知如何跟他解释。大抵是身处环境不一样，他在陆愉这个年纪时早就失去了天真无邪。而且从小就清楚的知道和坚定自己所要追求的，潜移默化间，这份野心已经融入了骨血，难以痛快的抛下了。

　　所以他不敢回去见他的生身父母，他忐忑难安，他羞愧彷徨，他因为自己那无法言说的私心，无法跟他们相认。

　　他怕他们早就把自己给忘记了，也怕换来失望或者怨怼的眼神。

　　所以几乎不眠不休，马不停蹄了这里之后，他畏缩的根本不敢去见他们。

　　“爹跟娘……都好吗？”沉默了须臾，楚淮轻声问。

　　陆愉点头，“好，都很好。就是经常想你想得出神，娘亲好像听别人说，哥哥这些年会回来找他，天天盼着呢。”

　　楚淮呼吸一乱，良久才镇定心神，“我这些年……也一直在找你们。”

　　陆愉透着那一层薄纱看他，却实在看不清他的神色，咬了咬嘴巴，扯着他的袖子晃，“走吧走吧，跟我回家去。哥哥跟我走吧。”

　　楚淮听他撒娇哀求的语调，松懈的笑了笑，一时间没有用上力气，倒是被这小子往来时的方向拉着走了好几步。

　　“阿愉，停下来。”楚脚下迈着步子，十分无奈。

　　陆愉大概已经预料到他会说什么，跺了跺脚，停下来，回头气鼓鼓的看住他。

　　楚淮心里一软，抬起手，摸了摸他脑袋，放柔声音道：“哥哥不会丢下你们的，哥哥舍不得你们，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以后，以后了我一定会回来。”

　　陆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了他许久，抱住他的胳膊亲昵的蹭了蹭，“那好吧，那好吧，那我们会在家等你，说定了，可不许反悔。”

　　楚淮捏了捏他的鼻子，轻柔道：“好，说定了。”
　　……
　　陆愉偷吃糖的事情还是被云染给知道了，不过云染也没有骂他，只是在睡前让他好好的漱口。

　　院子里，陆长亭单膝蹲着，手里端着水杯伺候跟监督小儿子漱口，而陆辞跟云染站在一边说话。

　　陆辞对云染道：“我看到，阿愉好像是被一个黑衣人给送回来的。”

　　“黑衣人？”云染蹙眉，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会不会跟楚明亦以前留下的人相关。

　　可他还没来及深想，在旁边含着水乌拉乌拉漱口的陆愉侧过头来，眼睛滴溜溜一转，把水吐在了地上。

　　陆长亭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子，将杯子凑过去，准备再让他漱一次，陆愉却突然语出惊人：“是哥哥说时间太晚了，派人送我回来的。”

　　……哥哥？！

　　院中的几人静默的互相对视几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惊疑不定和难以置信。

　　云染更是身形不稳的晃了晃，差点站不住。

　　陆辞连忙将他扶住，而陆长亭手里的杯子也落在了地上，一把陆愉的胳膊，连声追问：“阿愉，到底怎么回事？你见到他了？他人呢，现在在哪？！”

　　陆愉嘟了嘟嘴，失落的道：“他大概是已经走了吧。”

　　走了……院中的几人都蓦然陷入了沉寂。

　　这天到了深夜，云染仍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陆长亭心疼的将他抱在怀里安抚。陆愉已经把事情经过讲给他们听了，可是如今，听了比没听更加的心乱如麻。

　　那孩子，好像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无法跟他们相认。

　　陆长亭抚着他的背轻声道：“阿染，别难过，我们现在确切的知道他还好好活着，他也知道我们的存在，已经很好了。阿愉不是也说了吗，他以后会回来找我们的。”

　　云染靠在他的怀里，脸色苍白的闭了闭眼，“怕只怕，事情没有想象中的简单……”

　　天将亮未亮，门外突然一阵轻微的响动，几乎一夜未眠的两人同时睁开了眼，云染坐起来，陆长亭衣服都没套就直接开了门出去，可是外面没有任何人影，反而是门口搁着一封信。

　　陆长亭眼神微凝，想到什么连忙将信给捡起来，云染也披着衣服出来了，接过陆长亭手里拆开的信，借着屋内的灯火之光，两人眼睛在上面迅速扫过。

　　他们两人猜的没错，是那孩子的信。

　　可是，他们也没想到那孩子竟然是这般的处境！

　　陆长亭已然震惊失语，太子……他的儿子竟然是被皇帝给抢走了？！怪不得他回来了，也没有和他们相认，现在的身份肯定会让他有所顾忌。

　　云染黑眸阴云不定，拿着信纸的手渐渐的抖起来。

　　楚家，又是楚家！难道他们云家人这辈子是逃不出这个圈了吗？！云染感到愤怒感到悲哀，也感到无力，因为……这孩子字里行间，似乎都是对那个位置已经无法放手的强烈意愿。

　　他的内心挣扎愧疚，他写这封信是在请求原谅。

　　云染来回走了好几次，用力闭上眼睛努力的平缓自己起伏过大的情绪，他厌恶并且抗拒着这个事实，他并不想自己的孩子留在皇宫里，成为真真正正的楚家人。

　　可……孩子已经十六岁了，他有着自己清晰的目标，而他会有这些想法，并不是他的错。

　　是他这个父亲没有看好他，把他弄丢了让他被夺走，经历了那一切，他只是按照自己理解的方式在活着。

　　他在恳请原谅，可是云染觉得自己并没有原谅的资格，也没有资格去剥夺他的意志。

　　但他又不甘心让孩子继续留在那个抢了他孩子，甚至是间接害死他父亲的罪魁祸首身边。

　　云染心烦意乱，浑身都散发着压抑可怕的气息，陆长亭也不好受，跟着他身后团团转。陆愉中途跑来了一次，然后被云染的脸色吓跑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披着外衫抱臂踱步的云染突然停下来，转身进到密室内去了。云染在云疏的灵位前凝神沉思了许久，指关节不停的按揉着紧蹙的眉心，却怎么也揉不散那抹浓重的郁气。

　　就这样不吃不喝的呆到了傍晚，云染才气息微沉，白着脸闭眼无声长叹，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对一直静静陪在身旁的陆长亭轻轻道：“长亭……酒楼门口的灯笼旧了，换两个新的吧。”

　　陆长亭闻言怔了怔，也跟着叹气，将他拥入怀里，低柔的应了声，“好，待会儿就吩咐人去换。”

　　楚淮静静伫立在拐角处，看着在飘香楼门口张罗着换新灯笼管事，那灯笼又红又艳，颜色亮的扎眼。这是他在信里约定的信号，代表了认下他，原谅他。

　　楚淮眼睛发酸的同时，释然的长吐一口气，对着那边的方向躬身作揖行了一个大礼，哑声低语：“儿子多谢爹娘的成全。”

　　又默然凝望了片刻，楚淮一狠心不再徒增留恋，果决的转身准备上马，只是这时一个小孩子突然叫住他，楚淮顿了顿转身。

　　小孩子舔着冰糖葫芦，一手递给他一个似香囊的东西，奶声奶气说了句：“有人给你的！”然后飞快的跑开了。

　　楚淮阻止了亲卫要检查的动作，修长的手指将香囊的开口处轻轻扯开，然后他愣怔住了，内心深处有涟漪一圈圈的荡开来，让他心口滚热发烫。

　　里面鼓鼓囊囊的装满了一种药材，当归。

　　当归，当归，当归……

　　楚淮最后珍惜的将这个香囊贴身携带上马连夜离开了平昌。

　　　　他知道有朝一日，他们一家人终会相聚，而他最亲的人也永远都会在这里等着他。
　　（完）

　　嗯……这样的话，算是比较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