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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强行报恩 ...

  •   “喂,我自己会走,喂!……”

      呼救挣扎,全无效用,昂藏八尺的高大男儿,被她这样抱在怀里,丝毫不见费力,宛如抱一个婴儿一般。

      一瞬间灵光闪动,照亮李重耳的脑海。

      “担橦的!你是那个担橦的女伎!”

      是她!

      去年仲秋之夜,含元楼前,一群乌孙妇人表演担橦之戏,借机行刺天子,那担橦的女伎就是个肉山一样的胖大婆娘,以肩头肥肉担起百丈橦竿,数百斤的份量承载得稳稳当当,这等神力,这等肥壮身躯,第一眼就应想到,怎会还有旁人?

      细沈瘦,名字这等怪异,只因她是乌孙人!

      李重耳手脚齐舞,挣扎着望向身后:“你是瓦娃!”

      遍垂黑纱的帷帽,悠然摘落。

      晨光中现出一张纤秀面庞,轮廓如雕塑般鲜明,红发卷曲,碧眸湛亮,朝阳映照下闪动着异常明丽的光芒。

      “你倒还记得本姑娘的名字。”

      “你那刁蛮语气,我早该知道!乌孙一族不是已经出关了么,怎么还在此地?”

      瓦娃微微扬头,掠一掠鬓边散落的几缕鬈发,冷淡的面容中,依稀现出一丝哂笑。“我们若不在此地,你岂不是成了短命鬼?”

      “喂,正经说话不成么。”

      “和你没什么话讲。还不快回城去,天都亮了。”

      那细沈瘦早已将李重耳塞上碧玉骢的鞍背,如摆弄布偶一般按着他坐稳,李重耳勉力挣扎,推开她的把持,裹紧身上斗篷,仍不屈不挠地喝问:

      “告诉我!说好了迁去西方葱岭,怎么还在敦煌,就算对本王有救命之恩,也须问个明白。”

      瓦娃整整衣衫,重又戴好帷帽,冷笑一声:

      “说与你也不妨。我乌孙儿女,最重恩义,你不计前嫌,救下我族人数十条性命,我不能扬长而去不做报答。族人都已西行,唯独我与细沈瘦留下,直待救你三次,才算恩怨了结。今天是第一次,你还有两次机会。”

      李重耳瞪大双眼,一霎不霎地望住她。

      无意中付出的一点仁心,到头来回报在自己身上,也算得一份动人的因果。然而她是怎么做到的,在如此千钧一发之际出现?莫非……

      “你一直在跟踪我?不然怎知道我今日遇险?”

      “不跟着你,怎样保护你?”

      “喂!谁要你保护了?”

      李重耳这下真的急了。一向最厌憎前呼后拥,仪制规定的千人仪卫几乎从来不用,平日侍从也是能少几个就少几个,若非如此,也不至于今日落单,险些被刺客得手。而今却被个冷冰冰的乌孙王女如影随形地跟着,一切行迹被她尽收眼底,包括与莲生的湖边徘徊,耳鬓厮磨,这这这……

      当下急忙拱手:“本王谢天谢地,拜谢你和沈细瘦姑娘……”

      “细沈瘦。”胖女子礼貌地躬身。

      “……细沈瘦姑娘。你们救我这一次,足够报恩了,千万别再跟着我,我若喜欢有人跟着,找个千八百人都是小事一桩。”

      瓦娃撇嘴一笑,虽然隔着帽帷,似乎也能看见碧绿眸光傲慢地一闪:“你那千八百人,不抵我乌孙勇士一人。快回城去,后会有期。”

      细沈瘦闻声而动,照着碧玉骢后臀飞踹一脚,碧玉骢哪收得了如此暴击,悲嘶一声,奋蹄便向城内奔去。

      “喂!喂!……”

      一胖一瘦两个身形,已被远远抛在身后。

      李重耳懊丧地向马鞍捶了一记。

      “哪有这样强行报恩的!”

      ——————

      “到底是逃掉了?”

      宿莽诚惶诚恐地低了头。

      “实在是他运气太好。我们去找瑶光,却见他深夜里独自坐在冰湖边上,兵刃还丢在湖里,简直是天赐的良机。我与荀公、阿狸三人联手,将他困在冰中,眼看着就冻死了,却被两个凭空闯来的蒙面人坏了好事。”

      “是什么人?”

      “不知道。一胖一瘦,似是女子,轻功精奇,武艺不是中原一路。使一样奇门兵器,酷似波斯人之圆月弯刀,却是四面开刃,还发出哨响,愈舞愈是鸣声凄厉。我担心招来官兵,只好赶紧撤退。”

      柳染笑了一声。“三个男人,斗不过两个女子,你们也真是进益了。”

      “……属下知罪。”

      柳染萧然起身,走出屋门,手扶二楼栏杆,望着楼下空荡荡的店堂。

      这是杨七娘子的店,不,曾经是杨七娘子的店。

      前日傍晚,七娘子帮他们一行人顺利出了城,在自己店外挂起歇业牌子,亲自下厨操办一桌宴席。

      “向柳郎赔罪,也是与柳郎道别。”

      柳染的视线,越过丰盛酒菜,只凝目注视着七娘子。这位一向打扮得风流娇艳的老板娘,今日荆钗布裙,朴素至极,神情也是极尽安宁,素淡,全无了往日总是以眼角斜睨柳染的妩媚之气。

      “嫂嫂何出此言?”

      七娘子淡淡一笑,眼帘始终低垂,望着自己面前的酒杯。

      “我要离开敦煌了,去长安拜拜我家那死鬼。你说他死在曲江池畔?尸身葬在何处?”

      “我画图给你。是我亲手下葬,一切记得清楚。”柳染也一改往日总是随口调笑的习性,只肃然道:“敦煌到长安,足足四千里脚程,嫂嫂孤身上路,一路艰辛难免,万望珍重。”

      “我一直也是孤身上路,习惯了。”

      冬日阳光自紧闭的店门射入,一道道光柱照在两人身上,光晕中细碎沙尘飞舞,回旋不歇,宛若一个人的思潮暗涌,纷纷乱乱地翻腾起伏。

      “……店子留给你了,你帮我找个人照看吧,反正也是一直由你照看的。”七娘子微微仰起头,阳光下面庞半明半暗,更显落寞与惆怅:

      “这新店堂刷得四白落地,空荡荡地,真是有些不习惯。你什么时候有工夫,重新绘上壁画好吗,不要鹿王本生了,我今生都不想再见到那幅画。”

      “好。嫂嫂要画什么,我便画什么。”

      七娘子举杯一口饮尽,仰头望向那雪白墙壁,自顾自地笑起来:

      “其实不想见也没用,一直还在我心里,一笔一划,永生都在我心里。一个好故事。恩怨情仇,各有因果,善恶终有报,负义遭天谴。我从前真是一直没有懂得其中的深意。”

      “我不懂得的太多了,比如我家那死鬼。当年新婚燕尔,他便远行,我知道他是去行侠仗义,但不知道他如此血性,为着一个陌生孩子,不惜赔上自己性命。如今我对他的心思,除去情爱,更有无穷敬重。”

      “唉,你真应该早些告诉我,让我心中有数,不至于无意中犯下大错。就算我知道你的身份又有何碍?七娘子没读过什么书,但起码的是非是懂得的,身为施正德的妻,不会做出卖忠良的事。”

      “是我的错,看低了七娘子。”

      柳染的语声,从未如此温和,神情也如冬日暖阳,一双秀目波光潋滟,静静凝视在七娘子脸上。一如三年前他第一次来到七娘子的店,进得门来,衣袂飘飘,伫立喧哗混乱的店堂,眼波四下一转,立即吸引了七娘子的视线……

      今日的他,依然风姿翩然如世外仙人,偶尔举杯呷一口酒,苍白面容上红潮浮动,与那眼波中的笑意一起,若明若暗地蚀魄销魂。然而七娘子终于知道,这人不是自己的,有恩义的阻碍,更有伦常相隔。

      这世间有些事,是有志者事竟成,亦有些事,是命中注定,再也勉强不得。

      知道了这些,心头倒也彻底宁定了。回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是如何对这个人意乱情迷地痴恋,出尽百宝地勾引,七娘子的心里,只剩了满腔苦笑,仿佛在旁观一段与自己无干的人生。

      “……嫂嫂拜过施公之后,何时归来?”

      “不一定回来了。”七娘子轻笑一下。“打算在那里守守墓,陪陪我那死鬼,他在生的时候,可还没有陪够。也或许重操旧业,开家酒肆,据说长安那地方繁华得很,酒肆生意好做。可惜不能把史琉璃也带去,酒肆里有粟特舞姬,真是绝佳的招牌。”

      七娘子畅笑一声,唇角微抖,不自禁地有些变调:

      “我到现在才明白,为何敦煌第一舞姬,总是盘桓在我这小店里,就算我撵你走了之后,她也依然在我店里歌舞,引来生意无数……想必都是你的安排?”

      “琉璃也十分敬重你,愿意帮着你。表面上逗你气你,那都是脾性使然,嫂嫂不要介意。”柳染自嘲地一笑:“就像柳染,改不了的口齿轻薄,虽然心中敬重,也仍对嫂嫂多有冒犯,也望嫂嫂恕罪。”

      “我懂得。你需要有一个面具,你们都一样。”七娘子笑道:“可惜我成不了你们的一员,又蠢又笨,一无所长,帮不到你什么忙。我能做的,只是一走了之,不做你们的负累罢了。”……

      怅怅离愁,遥遥幽恨,这酒饮得如流水一般,只两人相对而坐,也尽了一坛又一坛。临别之际,七娘子身形都有些不稳,站在柳染身前,摇来晃去,唯有面上笑容,生硬得有些发僵。

      “后日启程,不必送我。你有你的事要忙……你那心上人,哪里去了?许久没见到她。”

      “你的店铺翻盖,她去艳阳楼了。”

      “我说的不是她。”七娘子笑着,眼中却满满的都是凄凉:“都到这时候了,你还骗我。”

      “我没骗你,是你想错了。”

      柳染含笑的眼眸中,竟也现出一丝惆怅。

      短暂的同行,到此为止,内中真相,不必追究。七娘子终于抬头直视柳染的眼睛,那双眼掩映着滔滔深海,重重烟云,永远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必知道,不能知道……很想爽快地拔步远去,又很想投身入怀,从未这样绝望又渴望,想要一个宽阔的怀抱,厚实的肩头,一个可依赖可依靠的人……

      忽然身形摇动,是柳染张开双臂,轻轻抱住她。

      “嫂嫂,一路珍重。”那双坚实又温暖的手,在她肩背,轻拍数下。“柳染大事成后,必去长安探望你。”

      压抑多时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空旷的店堂里,至今回荡着七娘子哽咽的悲泣。……

      柳染双手按紧栏杆,盯着空荡荡的楼下,任披散的长发,一缕缕垂下来挡住了面庞。猛然间,昂然抬头,发丝间露出的黑眸中,早已掩去那丝怅惘,只余逼人的凌厉。

      “情势紧迫,需加倍谨慎。三危山附近官兵逡巡不休,五阴寨一定是被盯上了。虽然占尽地利,终不能与禁军之力对抗,迟早死路一条。”

      宿莽焦切地一顿足:“那怎么办?我们要去搭救么?”

      “自保为重。那些山贼的本事也只能到这儿,以后不再用得上他们,灭便灭了罢。钱金彪残害百姓,恶贯满盈,死不足惜。”

      柳染唇角含笑,双眸湛亮,却透着森冷的寒意:

      “只可惜这回放过了李重耳。五个小贼中,最难对付的就是他,如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被你们错过,今后他必将严加防范,周围侍卫环侍,哪里还能做掉?将来大业有碍,必在此人身上。”

      宿莽沉默半晌,决然道:“主上,做掉他的机会不是没有,简单之至,手到擒来,只是你不肯利用!”

  • 作者有话要说:  细沈瘦,历史上真有其人,乌孙的一个王子。我觉得这名字太萌了所以借来一用。当时异族人的汉语译名有好多都很萌,“丑奴”“秃发公主”“乞伏暮末”“沮渠麹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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