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神的饥荒年菜谱》海边的橘子树

5、第5章 进县城

　　平日里，最多鸡打第一声鸣，包秀珠就从床上起来了。可是这一天，或许是因为太累了，她起来的时候，鸡已经连着叫上好几声了。

　　“不好，晚了，晚了。”包秀珠念叨着，赶忙披上衣服往灶间跑。她心里庆幸着，好在前一夜已经把粥烧好，只要热一下，再糊几个馍就行了。

　　出屋的时候，周志国和周志兴夫妇也已经起来了。大家都奇怪怎么看不见几个孩子。灶间的门紧闭着，有热气透过门缝往外冒。

　　“这，这咋回事？”包秀珠一进灶间，惊见满满一锅热气腾腾的乳白带麦芽黄色的稀饭，碗筷已经围桌摆好，一碟茄子做的小菜被放在中间。这可不是她前天夜里准备的！

　　“奶奶，这是我们几个烧的。”棠棠从门后跳出来，小黑和来福站在她后面，三个人脸上身上都灰扑扑的，满手油渍，眼圈有些黑，显然是闹腾了一夜，都还没睡呢。

　　“你尝尝看嘛！”棠棠拉包秀珠到桌旁，为她盛了碗稀饭。包秀珠见锅里已经不是自己烧的，又看到躲在小黑身后的，那心虚模样的来福，立时就将事情的缘由猜得差不多了。

　　“一定是来福这臭小子贪吃，晚上把那锅粥都吃光了。”包秀珠的脸色当即就不好看起来。张红也猜到了，她把来福拉到自己身边，没好气地看了眼棠棠和小黑。

　　“不是让你离他们远点嘛！”张红对来福说道。她在心里怪棠棠和小黑，觉得都是他们带坏了来福，一点都不认为是她自己儿子贪吃。

　　“棠棠又烧吃的啦。”周志国心里没那么多事。他见到桌上有吃的，便坐了下来，舀了碗稀饭就吃起来。别人还没开动呢，他已经在吃碟子里的茄子了。

　　对稀饭里的涩味，周志国早已习以为常。但当他喝了口涩涩的稀饭，再吃到茄子时，一股意想不到的酸味从茄子内里冲了出来。这浓重的酸味瞬间就将还残留在嘴里的涩味给打散了，稻糠的涩味被冲散之后，嘴里只留下稻糠的米香味。

　　刹那间，稻糠熬的稀饭不但不涩，反倒好吃了。而这稀饭原先的涩味，竟刚好又让茄子中的山楂酱不那么酸了。

　　茄子晒干又油炸之后，嚼起来一丝丝的，暄而不软。在吃之前，外面的酱味和内里的果酱被茄肉隔了开，但一旦咬下去，立时内外两种味道的酱汁一下子就融进了茄子的肉里。恰到好处的酸与山楂里先天就着带的一股甜味儿，与裹在茄子外的酱香味在茄子肉里发生了奇妙的反应，形成了一种介乎于糖醋味儿与醋溜味儿之间的美味。

　　这美味是在咬下去的一瞬爆在嘴里的，只咬一下，立时满口、齿间，全是那酸甜咸香的可口味道。接着，再去喝一口稀饭，所有的美味又重新来了一遍。

　　包秀珠一口稀饭、一口小菜地吃着，本想数落来福的事被暂时搁在了一旁。

　　周志国和李秀梅两口子头也不抬地吃着。已经好些日子没吃上好东西的周志国一筷子夹的菜能顶人家三筷子。他喝两口稀饭，碗就见了底。

　　周志兴这下也顾不上张红高不高兴了，他嘶溜嘶溜喝稀饭的声儿就没停下来过。

　　最后，就连张红都忍不住，也加入了进来。她喝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茄子一口吃不下，但她还是每次多夹两个到碗里，生怕随时被别人吃光了，自己就没份了。

　　包秀珠吃完之后，棠棠和小黑又给来福求情。眼见着三个孩子一夜没睡，就为了给大人烧上一顿可口的早饭，不觉得间，她有些心疼起来。

　　“行了，下不为例，”一见棠棠总是生不起气来的包秀珠佯作生气的模样，“快回去睡吧，幸好今儿个不上课。以后不能这么熬夜啦！”

　　见自己逃脱了责怪，来福立时高兴坏了。他圆圆的脸上，眼睛笑得只剩了条缝，拉着小黑和棠棠的手，激动地不舍得放。张红见到他那样子，暗骂他没出息，拉了他就往屋里去。

　　“怎么那么没脑子，被人当枪使都不知道。”进屋时，张红愤愤地说道。

　　因为棠棠和小黑看惯了张红的这幅态度，所以也都没往心里去。对于棠棠来说，让她更高兴的不仅是帮到了来福，更多的还是觉得自己又多得了些烧菜的经验。

　　大人们都去上工之后，棠棠和小黑也依着包秀珠叮嘱的那样，回屋补觉了。熬了一夜的他们一睡，就是大半个白天。

　　从这次以后，夹心山楂酱茄子配稀饭，就成了老周家应对饥荒时，不得不少的，用来搭配米糠吃的保留菜式。在生产队里的其他人还在愁眉苦脸地吃糠咽菜时，只有老周家的人是吃得美滋滋的。

　　紧赶慢赶地，秋种总算在下雪前完成了。眼见着家里的粮食撑不了多久，而救济粮又迟迟没个下来的准日子，包秀珠不禁犯了愁。她和周志国夫妇想的一样，自己倒是不打紧，毕竟，过去挨饿受苦的日子也算挨过来了。可她就是舍不得几个孙子辈，尤其是棠棠。这几个都是长身体的时候，一点荤腥都没有，可怎么行啊。

　　“不行，怎么也得把脸拉下来。”一向好强的包秀珠决意去找已经嫁进县城的妹妹包秀芬。她们姐妹感情从小就不错，只是，乡里人有乡里人不成文的规矩，嫁出去的女儿那就是泼出去的水，做了别人家的媳妇后，娘家的人和事就再没关系了。

　　既打定了主意，包秀珠片日也不耽搁。她带了一袋地里收上来的花生，领着棠棠，搭了刚巧也去县城办货的生产队李队长开的拖拉机，直接去找在县政府食堂里做大师傅的妹妹包秀芬了。

　　这是棠棠第一次到县里。包秀珠带着她，其实也是有自己的私心的，一来可以让棠棠涨涨见识、好好玩玩，二来，她口袋里揣了些毛票，想着要是有什么好吃又不贵的东西，也可以买给棠棠。

　　进县城的这天，是礼拜六，恰好是集市的日子。街上售卖东西的商贩到处都是，有的人卖肉，有的人卖日用的百货，还有人在卖刚刚孵化出来的小鸡仔。各种适宜在冬天吃的小吃也随处可见。

　　“奶奶，那是什么？”第一次进县城的棠棠看什么都新鲜。她看见街边上有人支了个土灶，灶上放了个硕大的铁锅，锅里火红的一片，冒着热气。有人站在摊前递给老板一张票子。老板接了票后，便另拿一个瓷碗，手里的长柄勺只在锅里舀了两勺，瓷碗就被装满了。

　　“这叫猪杂烩，”包秀珠带棠棠走到灶边，让她看得更清楚些，“你看，里面都是猪身上的东西。”

　　棠棠这回看清了。原来，远看锅里酱油色上飘着的红色，是浮起来的辣油。香味异常扑鼻的汤水里，满是处理过的猪肠猪肺猪肚猪血。吃到哪些，全凭运气。老板一勺下去，或是多了一段段的猪肠，或是多了切条的猪肚。盛到碗里后，再撒上绿油油的葱花蒜苗香菜。寒冷的天里喝上一碗，全身都会暖和起来。

　　“棠棠，你想吃这个吗？”包秀珠慈爱地问道。

　　“嗯，”棠棠瞥了眼这摊头上写价格的牌子，觉得贵了。她咽了下口水，佯作有些嫌弃的样子，说道，“嗯，不要，我不要吃这个。”

　　包秀珠继续带着棠棠往前走。在一个街拐角，棠棠又被一个写着“炒焖子”牌子的摊头吸引了目光，驻足下来。

　　只见有个男人站在个烧热的平底四方铁锅前。锅里的油已经烧热，他倒了一个四方的乳白粉块在上面。粉块的一面烧热变透明后，他立刻会翻另一面。没有几下，整个粉块就变得透明了。一个手握柄的铲子在他手里运用自如。眨眼的功夫，男人就已经将粉块铲碎。粉块在与平底锅上滚烫的油的充分接触中，不断发出嘶嘶的响声，直至碎粉块略有焦底，色泽金黄，便算大功告成了。

　　有人已经付了锅上这份的钱，正等在一边。男人将焦黄的碎粉打在碗里，在碎粉上放了葱末香菜末。他又依次在上面浇了芝麻酱、蒜汁、醋、酱油，还有事先调好的咸鲜水。

　　见炒焖子的价格比前面的杂烩要便宜，棠棠便和包秀珠说道：“奶奶，我想吃这个。”

　　包秀珠买了一碗给棠棠。

　　棠棠迫不及待舀了一勺金黄油亮的焖子。还没吃到嘴里，她就闻到了上面的一股浓浓的麻酱香味。连着一些料汁，吃进嘴里，粉块软而筋道、麻汁香而不腻、蒜汁辣而不麻，再加上醇香的老陈醋，吃到最后，回味无穷。

　　“奶奶，我们一起吃。”棠棠踮着脚，撒娇地舀了一勺喂包秀珠。包秀珠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她笑着说自己不爱吃这个。但架不住棠棠喂她，便也吃了小半碗。

　　离开煎粉摊后，包秀珠带着棠棠又问了几个路人。在走过了两个路口之后，他们来到县政府的大门前。现在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政府院的喇叭里大声放着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

　　从县政府主楼里出来的人大多都是朝着一个方向走的。包秀珠不用问，就知道这些手里拿着大茶缸、铝皮饭盒的人们是要去食堂。于是，她和棠棠跟着这些人流，走在这群穿着藏蓝色工作衣的人中间，来到了一栋由厂房改成的长方形白楼前，楼里面人声鼎沸，楼门顶墙上有两个红漆大字，写着“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