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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三十九 ...

  •   卖房后,我的职业规划也出现了一些变动。早在儿子出生前,我就动过跳槽念头。当时我与本市一位外企资深人力资源主管私下有过交流,对方很认可我的能力,认为我完全可以在一个更大的平台上展现价值。不过后来家里出事,换工作的事只好搁置。
      洛洛生病后,我忙得焦头烂额,三天两头请假,工作上难免分心。公司的分管副总虽然体恤我情况特殊,每次请假都批,但时间一长,影响到实质性项目,其他人难免发出一些负面声音。甚至有个对头暗地讽刺我尸位素餐,白领薪水不干活。
      我个人很看重尊严,听不得这些风言风语。眼见实际情况也确实难以专心工作,合计之下,我决定干脆办离职手续,专心在家照顾病中的孩子,等以后再去本市那家欧资企业找机会。依洛洛当时的情况,短则几个月,长则一年。反正房子也卖掉了,一时半会儿不缺钱,短期待业在家完全可以接受。幸运的是,我任职的这家企业颇有人情味,虽然我主动递交了辞职报告,但公司念在我过去几年的贡献,在我临走前依然给了一笔特殊补偿金。数额虽然不大,但做法很是暖心。后来证明,我当初的离职决定相当正确。等到一切都归于尘土以后,平复心情的我很快就在那家外企顺利入职。
      尽管全家人倾情照护,洛洛幼小的身体依然在承受着本不该由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所承受的病痛。时至今日,我也不敢断言当初继续治疗的决定是否正确。望着床上日渐瘦弱、日渐无力的孩子,我终于产生了一丝动摇。我不止一次怀疑,此前不顾一切地希望延长孩子的生命,这种举动究竟是否正确?或许,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特别当洛洛的肌肉力量已经无法支撑他的咀嚼、吞咽和饮水需求、我们必须在鼻胃管和胃造口管(要么就是撒手不管)喂养之间作出选择时,我一度陷入纠结的泥潭中左右为难。
      去年,同市有一位不幸的宝宝差不多与洛洛同一时间确诊,他的父母跟我们交流过好多次。有一天,我在医院偶遇那位爸爸,他红着眼眶告诉我,孩子上个星期走了,现在住院的是孩子妈妈。他劝我,将来为孩子办后事的时候,最好让妻子回避。无论生理还是心理,女人毕竟比较脆弱。
      我不怪那位父亲说话不吉利,反而感激他的真诚。正因如此,我的动摇和犹豫并未在妻子面前表露出分毫。我还记得,当时在上海复诊时,自己害怕得不敢第一时间直面基因检测结果。男人懦弱一次就够了,我不会允许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我不能逃避,也不能倒下,至少在洛洛没走前不能。一年来的剧变使妻子的精神状态出现了一些不稳定的征兆,这个家的天已经塌了大半,一直以来都是我这个一家之主在顶着,如果有一天连我也顶不住了,那么她的精神无疑会彻底崩溃。
      因此,我怀着巨大的勇气,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将洛洛送进医院,并后续作出了一些艰难的护理决定。
      由于营养摄入不足,洛洛的体重始终不见增长,比起同龄孩子,不要说身上的病,光那副瘦骨嶙峋的小身板就可怜得让人掉眼泪。他的关节发生畸形,骨骼出现挛缩,肌腱反射渐渐消失,有时连简单的抬头动作都无法完成。在苦苦支撑一年多后,孩子的生命终于开始了明显的消逝。不管家长抱多大的决心,这种消逝是一种自然规律,人力无法逆转,无法改变。
      洛洛十五个月大的时候,相继出现了一次卡痰和一次误吸,两次意外都差点提前结束他弱不经风的生命,两次我都声嘶力竭让医护人员全力抢救,一边打电话给两边父母,让他们来见孩子最后一面。事后母亲告诉我,那段时间她每次看到手机上我的来电,人都会打一个哆嗦,就怕我说出让她瞬间惊慌失措眼前发黑的话语。
      在有惊无险地度过这两次意外后,我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我已经不再怨恨甚至咒骂命运,相反,我将洛洛剩余的每一天生命都视为它对我们父子的恩赐。我会用手机给他播放各种图片和视频。洛洛最喜欢当时流行的那首《江南Style》MV,每次都看得入迷。我还会模仿视频里那位韩国谐星的动作,随着音乐在病房里大跳骑马舞。我跳的时候,洛洛会跟着我的节奏发出咯咯的笑声,还会在曲终时唱出最后那句滑稽的歌词,引得我、妻子还有医护人员一起大笑。
      通过手机中的视频集锦,洛洛还了解到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运动叫足球,了解到爸爸最喜欢的一支球队叫巴萨,最喜欢的一名球星叫梅西。视频中梅西带球过人时,他会努力瞪着眼睛神情专注地观察,梅西破门得分时,他又会作势挥舞小手忘乎所以地欢呼。我告诉洛洛,要好好吃饭,好好喝水,好好睡觉,不哭不闹,以后爸爸就会带着他去看巴萨,看梅西。
      我庆幸此前做出了辞职决定,自己才有时间陪护洛洛,才能够为他创造出这些快乐。要知道,那是他短暂一生中仅有的快乐。
      我自己准备了一个听诊器,每天晚上洛洛睡着后,我会用最细微的动作,将听筒贴在他的胸口,听到那里依旧传来砰砰跳动的声音,我才会在一旁安然睡去。
      有一次,也许是我动作大了点,洛洛从睡梦中醒来。他没有哭闹,而是迷迷糊糊地望着我,眼睛一眨一眨,突然说:“爸爸,爱我。爸爸,爱你。”
      我点点头,轻轻地捋抚他额顶的头发。为了方便护理,我们给孩子留了一个阿福头。洛洛很快又闭上了眼睛。我知道,刚才他说的是奶奶教他的话。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他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病床上度过,他还无法完全理解身边人的爱,也不懂得用其他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爱。眼前他叫“爸爸”的这个人,倾尽全力也无法拯救儿子的生命,只希望父子所处的位置对换——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等待人生走向终点的是父亲,噙着热泪坐在床边、在束手无策中轻声叹息的才是儿子。
      这是注定无法满足的愿望。洛洛的生命犹如一缕微弱的烛光,在无情的猎猎寒风中奇迹般地顽强燃烧了十八个月。现在,它终于到了即将熄灭的时候。无论爸爸怎样用夸张的姿势跳骑马舞,他都不再发出咯咯的笑声;无论播放多久的手机视频,他也对里面的梅西毫无反应。
      我绝不会忘记这一天,在经历五百六十四个昼夜后,洛洛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眼睛永远不会再睁开。医护人员行使了他们最后的职责,然后向我们宣布结果。在四周家人的哭泣声中,我执意拿出听诊器,最后一次将听筒放在洛洛瘦弱的胸口。我闭上眼,似乎又听到了那个勃勃跳动的生命之声。洛洛小小的眉头不再紧锁,脸上又露出天使般的笑容。在一个放眼望去到处都呈现银白色的世界中,我们毫无顾虑地奔跑、欢笑,喊叫……
      乡下一位老人说,最好找个荒郊野外的地方把孩子埋掉,还要请道士在家里做法事,把鬼魂驱走,因为早夭的孩子是父母前世欠下的债。我没有听信这些鬼话,无法接受洛洛去世后还要在冰冷的泥土中接受鸟兽虫豸的骚扰。我怕他着凉,怕他孤独,怕他在黑暗幽寂中无人陪伴。
      我们选择火葬。在最后送别洛洛时,我遵从那位父亲的建议,让妻子留在家中。看着孩子小小的身躯被推入熔炉的那一刻,我才明白那位父亲话中的深意。这种精神上撕心裂肺的疼痛,超过了普通人可以承受的极限。我将洛洛少得可怜的骨灰带回家,用自己和妻子的睡衣包裹住。我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给予孩子温暖和呵护,不管生死,爸爸妈妈永远都守护着他。
      洛洛去世后,我们把所有的仪器和用品都无偿捐献给了一个SMA患儿关爱协会。
      在家人和朋友的精神支持下,我和妻子互相搀扶着度过了丧子后最初的那段时间。然而,当妻子再次怀孕后的第十二周,一张冰冷的绒毛穿刺检查报告单让我们知道,命运并没有停止它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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