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撩灰飞烟灭》怅晚

45、说书

　　绕城而流的沟渠旁栽满了垂柳，柳枝扶疏，倒映在水面上，衬得几尾嬉戏的锦鲤愈发鲜红，如同不灭的火种落入了水中。

　　天枢蹲在渠边，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盯着被风吹皱的水面，嘴中叼着那根柳枝一翘一翘的，似乎在宣泄着自己的不满。

　　一串糖葫芦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拿着。”

　　天枢侧目望去，便见玉衡微微弯着腰，神情甚是不自在，抬着糖葫芦的手也不住地轻颤，目光更不知落在了何处。

　　天枢将糖葫芦接了过来，一嘴咬下了那颗串在最顶端的山楂，囫囵吞了一下去，旋即才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将剩下的糖葫芦倏地横到了玉衡面前，殷切地说道：“三哥吃。”

　　玉衡皱起眉，不动声色地偏了偏头，又拦下天枢的手将它推了回去。

　　天枢闭上眼叹了口气，方才被蜜糖涤荡过的嘴中瞬间索然无味，他自嘲地弯了弯唇角，却是连笑一笑也再不能做到。

　　“是我不好，竟逼着你给我买这玩意儿，既然惹你不快，那我扔了便是。”

　　说罢，他抬起那串糖葫芦就作势要往身后扔，玉衡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疾声道：“你这是做甚？”

　　天枢倔强地望着他，抿着嘴不说话，手腕却不断地在加大力道，想要摆脱玉衡的束缚。

　　玉衡一把将他扯至身前，旋即抬起另一只手，搭在了他的下颚上，伸出拇指替他拭了拭唇边无意沾上的零星糖渍。

　　天枢顿时浑身一震，呆滞地望向玉衡，嘴皮不住地颤抖着，喉咙里却始终发不出声音。

　　“我不快，并非我不喜。”玉衡慢慢地松了手，语重心长地解释道，随后又将天枢手中捏着的糖葫芦取了下来，重新递到了他面前：“把它吃完吧。”

　　伸手，接过，张嘴，咬下，天枢僵着脸完成了这些动作，双眼无神，像是丢了魂一般。

　　玉衡哑然失笑，不禁抬手拍了拍他的头顶。

　　于是天枢含在嘴里还来不及咀嚼的那颗山楂咕溜一声卡在了他的喉咙里，累得天枢干巴巴地吞咽了好几下，才勉强让它滑进了腹中。

　　他深吸了口气，才从方才的窒息中缓过劲来，随后，天枢又转眸看向玉衡，想去拉他的衣袖，却突然感觉自己的手掌甚是黏糊，当即将手猛地藏到了身后，笑嘻嘻地说道：“约摸是未时已过，日光委实泼辣了些，我们去前面那家茶肆中坐坐？”

　　玉衡也未思忖，便随口应了下来，天枢忙上前了两步，走在了玉衡前边，待二人投身进了人潮中，天枢便做起了开路先锋，护着玉衡顺畅无阻地抵达了茶肆门前。

　　出乎意料的是，此时光顾茶肆的人并不多，但三教九流也算是应有尽有，偌大的堂中端坐着一位耄耋老者，两鬓霜白，胡子散漫地摊在腿上。

　　只见他颤巍巍地抬起手边那块破旧的醒木，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后猛然拍下，顿时惊得满堂哗然。

　　天枢不由笑了笑，有些怀念道：“小时候就爱趁父亲跑商离家时，偷偷跑到这些地方听说书的先生讲讲故事……”

　　玉衡眸光一沉，晦暗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率先掀袍跨进了茶肆。

　　“三哥？”天枢抬步追了上去，愣愣地出声道。

　　玉衡没理他，径自与那店小二交谈了几句后，方才转身对他说：“以你的性子，能在太微天门里熬过这么多年已实属难得。”

　　“啊？”天枢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

　　玉衡行至一张被擦得纤尘不染的木桌前，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待天枢也跟着落了座后，才继续道：“今日便许你放纵一回，等夜市开始后，我们再出去。”

　　“啊！”天枢登时被吓得张大了嘴，下巴险些脱臼。

　　他爱听这些杂七杂八的故事，却不代表他能乖乖地坐在这儿听上三五个时辰啊！

　　天枢欲哭无泪道：“三哥……”

　　“我已让店家转告那位老者，将所有故事都讲一遍。”玉衡捧起茶盏浅酌了一口，旋即又定定地看向他，意味深长道：“所以回去后，把你藏起来的话本子都交给我。”

　　天枢：“……”

　　什么叫字字诛心？什么叫祸不单行？那些清汤寡水的陈年烂事能跟他的话本子相提并论吗？

　　此刻，天枢只觉自己的心口上插满了锋利的刀子，它们轻拢慢捻地将他的心头肉割走，任由鲜血汩汩地往外流……

　　可他面上却不能流露出半分不痛快，还得睁大眼睛，故作茫然道：“什么话本子？我没有话本子。”

　　玉衡轻瞥了他一眼，旋即又举盏喝了一口茶，阖眸不语。

　　修长的手指有节律地叩着桌面，却像是敲打着天枢最后的心防。

　　终于，天枢把心一横，咬牙切齿地挤出三个字来：“给，我给。”

　　话音刚落，那端歇息了半柱香时间的说书老者再次拍下惊堂木，直拍得天枢的双肩应声一耸。

　　天枢甚是不解，那只骨瘦如柴的手究竟蕴藏着怎样的力量，才能让他把那块破木头砸出巨石落地的声音来……

　　玉衡却睁开双眼，转眸望向堂中，低声道：“开始了。”

　　“上一回说到啊，这崔宿道人用那缚魂锁擒住了魔修赵樊……”

　　也不知玉衡让那店小二转达了什么话，竟令这看起来行将就木的老叟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起来。可任凭他讲得再如何的激情澎湃，那嘶哑又沧桑的声音终究还是催得天枢睡意上涌，双眼三睁三闭。

　　天枢只好伸手支撑住摇来晃去的头，将身体微微侧向了外面，再三确定玉衡看不见他的脸后，才放心大胆地神游太虚去了。

　　嘈杂的议论声流转为细碎的嗡鸣，柔若无骨地在他耳边缠绕徘徊，明明未曾做青天白梦，天枢却像是溺死在了一片混沌虚无中，怎么也醒不过来。

　　“啪——”

　　又是那道令人心烦意躁的声响，此刻却如能穿破铁壁铜墙的长剑般，撕开层层迷障，将他从空白的囚笼中捞了出来。

　　天枢猛然惊醒，恍惚才觉后背已凉了一大片。

　　因着他醒来时无端抽搐了一下，将面前的茶盏碰倒了，玉衡便闻声望来，出声问道：“怎么了？”

　　天枢缓了缓呼吸，才正襟危坐道：“讲得好，讲得好！”

　　说罢，他便随着满堂如潮的掌声拍了两下手，佯装自己正听得滋滋有味，心无旁贷。

　　玉衡看了一眼那滩泼洒在桌上茶水，又将视线转移到了窗外。

　　天枢伸了伸有些发麻的腰，捂着嘴无声地打了个哈欠，旋即偷偷地看向玉衡。

　　他屈肘倚在窗前，竟是难得的慵懒姿态，纯白发带有些松散，害得几缕长发垂落在他的身侧，掩住了半张容颜，也害得天枢的心头倏地一紧。

　　天枢心道：“幸好遮了一半，否则我真想把他生吞活剥喽……”

　　逐柳清风不请自来，带着身后映衬着碧空的苍翠，拂面吹开那些碍事的长发，玉衡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便乍然显现。

　　天枢骤然一惊，只因那双眼眸中此刻尽是厌恶之意。

　　他忙不迭地顺着玉衡的目光看去，便见整条街道几乎快被人潮淹没……

　　电光石火之间，天枢突然便明白了他们此刻还坐在这里的原因——约摸是玉衡早就猜中了行人会变多，便顺水推舟地应了他的提议，随后更是冠冕堂皇地打着让他怀旧的旗号，来达到自己犯懒的目的，顺道还将他多年积攒的家底通通没收了去。

　　这一箭双雕之计可谓是丧心病狂到了极致！

　　思及此，天枢不禁仰面长叹，他的三哥果然是个狠角色……

　　可事已至此，他也不敢明着挑破，再者说，此时离开茶肆，无疑是要投身那人山人海中的。

　　天枢又瞅了一眼窗外的壮阔之景，慌忙别开了眼。

　　他还真不敢保证，自己能竖着进去，完好无损地出来！

　　随后，他摆弄了好半晌桌上的茶盏，终是决定让那说书的老叟再帮他梦会周公一次。

　　“百年前的杀破狼交汇之劫，那叫一个惨烈，据说整片天地都被血色的云雾给笼罩住，暗无天日，兵戈声，杀戮声，惨叫声，声声响遏行云，人只消踏出屋子一步，就要被那瓢泼而下的血水刷成个血人，若是运气好些，还能见着天兵天将的尸体从云端坠下……”

　　闻言，天枢堪堪聚起的一丁点儿睡意登时烟消云散，他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全身发冷，如置身于冰窖之中。

　　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不由地闪过那夜在百转千回廊中所看到的场景，他敛容看向自己的双手，却突然双瞳一缩——

　　掌纹交错的手心渐渐被魔气侵蚀，浓稠而腥臭的殷红不断地涌出，顺着他的指节一滴一滴地落下。
　　是他睡懵了，一定是他睡懵了！

　　他喘着粗气，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恐惧，抬起手背疯狂地揉着自己的眼睛，随后，他又颤巍巍地摊开手掌，旋即松了口气，劫后重生地笑道：“血没了……”

　　“没了。”

　　一道清冽的声音骤然响起，他的心又是剧烈一颤，旋即警惕地望去，却愣怔在了当场。

　　染血的白衣立在他面前，那人的脸却被血雾蒙住，他身后倾倒的山川，枯竭的河流，皆呈现出浓艳而决绝的血色。

　　血，血，血……

　　又是满眼的血。

　　天枢茫然地后退了几步，后背却似撞到了什么东西，逼得他不得不停了下来。

　　“什么没了？”

　　那熟悉的声音渐渐变得陌生，当媚惑将淡漠冲垮，便只剩下他一个人画地为牢。

　　“告诉我，什么没了？”

　　天枢的神识开始涣散，那双绮丽的桃花眼在这遍野的霞色中悄然绽放，空洞而黯然地绽放。

　　“什么都没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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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别被这章给骗了，后面几章接着甜甜甜，明天有点忙，不一定能更，但是我一定争取更~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