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石溪篇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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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溪篇二十九
“云衡，齐旧地也，顾太傅大破齐军，连夺十城，云衡为其一。”——《央水国志·越志》
男人睁开眼睛，呆呆看着榻上小姑娘苍白虚弱的脸，她静静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眼前便有重重昏暗碾压而来，他看见一个缠绵病榻的女人身影，嘴唇便不断翕张，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唯有心声在流淌：又是如此······好像无论叫上多少遍，也永远不会苏醒······
此刻，失去此生温暖的恐惧又上心头，男人便眼神晃动着，瘦手颤抖着，慢慢抚摸上她苍白面颊，却又蓦地悬在半空中，因为······他心尖上的人儿似乎睡熟了，唇角亦弯起了一个微微弧度，他便不忍心唤醒小姑娘，怕她一睁开眼睛，又要面对身形憔悴的他，只会徒添了心中烦忧。他顾之湫横渡十年风雨，看得最清楚的便是人心，又怎会看不出小姑娘在强颜欢笑？只是在她面前，他早已卸去了无情无欲的假面，卸去了无所不能的伪装，早不是那个刀枪加身、毫不动容的顾太傅了······
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人，因她而悲极！苦极！喜极！愤极！贪生！怕死！不知！羞耻！毫不！餍足！
良久，男人才鼓起勇气，小小一声道，
“叶舒杳······”
榻上的少女无动于衷，面容安然，如同是睡着一般，如同是死去一般······
男人瘦手便掺入散乱黑发，深沉墨眸似两池血渊，痛苦喘息道，“不会的不会的！她才不会死呢！不会的不会的！我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会死呢······”可他心中却有个声音幽秘诡异道，“怎么不会······哈哈哈，顾之湫你这么快便忘了你娘亲是如何死的吗？”
男人神情一僵，仿佛又飘回十几年前那场无情风雪：那天，故山下了好大好大的雪，天地间皆是纯白无垢，连他灵魂亦落得干净，他索性连狐裘也不裹，径自扑入雪中打滚，滚着滚着，忽的想起娘亲，便一屁股坐起来照着娘亲的模样捏雪人，沉醉入迷到小手冻红如萝卜也不在乎。待二三个时辰过去，覆满绒绒白雪的他与银装素裹的世间不分彼此，童子才停下冻红小手，墨黑眸子瞅瞅晶莹雪人，觉得它们还没有他娘亲万分之一好看，他娘亲是世间最好看最好看的人！就连天上的仙女也比不上她！
如此想着，他便愈发想见见她，抱抱她，亲亲她，遂飞快地扫过雪人们一眼，从中挑出一个最好看的，作为送给娘亲的礼物。他仔细打量着通红小手中的雪人，只见它圆滚滚的身子遍布凹凸指印，树枝做的挥舞小手亦是显得单薄简陋，不甚讨喜，他便闷闷不乐地哼了一声，丑死了！我娘亲值得这世间最好最好的东西，如此丑的雪人怎么配得上！便欲往地上摔成烂泥，可忽的想起娘亲的笑容，又不忍心摔了，他心底清楚，就算捏得不好看，娘亲亦会因为是他亲手所做，笑得很开心······
“哈欠——”他冷得打寒颤，暗自缩成个雪团团，便露出手臂上的青紫淤痕来，他看着伤痕愣愣出神，身上刺骨寒气便更盛，愈发想见娘亲，想听她说话，想看她笑，因为她一笑，他便不冷了，不怕了······
小童推门入屋，掩住伤口，便看见娘亲静静躺在那儿，似是做着美梦，唇角弯起了一个微微弧度，他不忍心唤醒她，便乖乖伏在象牙榻上，悄悄描摹起她眉眼来，这是一个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娘亲眼中有小星星，会一闪一闪一闪的······可当他手指触到她面颊，才发觉她面颊冷得像冰雪，便钻入被窝用身子给她暖，可娘亲仍是一动不动，任凭他轻声呼唤，亦不回应，小童便难过地低下了头，娘亲是这世间最疼最疼他的人了，哪怕他脾气臭难伺候，仍会亲亲他，摸摸他，抱抱他，绝不似今日这般冷漠，究竟是怎么了？
他墨黑眸子浸满落寞，仍不忘一颗心去爱她，便张开温暖柔软的小手抱紧女人，黑茸茸小脑袋贴着她心口，却听不见那带着温度的熟悉心跳声传来，听不见······他脑海登时浮现老大夫说过的一句话，“心停，则人死。”，便不由自言自问道，“娘亲这是死了吗？”他不敢相信，颤抖着冻红小手去摸女人鼻息，可哪怕是久久贴在她唇上，任凭寒气从他指尖流遍全身，亦没有温热气息传来，只剩无尽的刺骨冰凉！
霎时间，天地漆黑一片，黯淡无光，唯有一滩雪水闪烁着刺瞎人双目的光芒，那是他捏好的雪人融化了······
小童呆着呆着，便冷极了，痛苦喘息着，“呼——呼——呼——”任凭一股股刺骨寒意涌上他心头，他浑身哆嗦，嗓音颤抖道，“娘亲，娘亲，娘亲······”他来回摇着女人尸身，就是等不来一句回应，尽管如此，仍不放弃，他轻轻拍着女人冰冷面颊，声音嘶哑到快哭了，“娘亲！娘亲！娘亲你睁开眼看看湫儿啊······”他疯了般趴到地上，冻红小手捞着地上的融化雪水，“娘亲你睁开眼看看！看看······这是湫儿给你堆的雪人，你不是一直想再一看雪吗？它就在这里，你睁开眼看看，睁开眼看看啊······”女人依旧是神情漠然，无动于衷······
“还有······还有！”他捋起衣袖，便露出满手臂的青紫淤痕，“娘亲你睁开眼看看！我为你报过仇了！顾连城今后还想稳坐丞相之位，无非是白日做梦！世人皆知，他是个虐待幼子的小人！”小童墨眸闪过一抹与他年龄不符的阴狠怨毒，随即消失无踪，只剩两汪绝望无助之深渊，他撕心裂肺道，“娘亲我疼啊！娘亲，湫儿疼啊······这一道道青紫虐痕，我都好疼好疼啊，娘亲你睁开眼看看我！娘亲你心疼心疼我！”
回忆似轻烟般散去······
男人视线渐渐清晰，便看他枯瘦十指生满青紫疮疤，是那年故山大雪留下的痕迹，每逢冬日，他便十指生疮，疼痛难耐，涂遍灵药也治不好，顾连城问起原因时，他便看见老大夫浑浊双眸忽而清澈，冲他望去一眼，瞬间洞穿他心灵，“孩子，过去就好了······”他低垂眼眸，冷嘲热讽道，说得轻松，失去之痛如何过得去，如何忘得掉？之后，他便养成了一个习惯：每至冬夜，必将十指浸泡在冰水中，仿佛那汪刺骨寒泉才是治愈他心伤的一口良药，手冷了，心才不冷，不会冷得他害怕······
男人呆呆看着小姑娘，便有刺骨寒意涌上他心头，冷得他浑身哆嗦，颤抖嗓音一声比一声更急切，“叶舒杳，叶舒杳，叶舒杳······”他来回摇着小姑娘的身子，就是等不来一句回应，尽管如此，他亦不放弃，轻轻拍着她冰冷面颊，声音嘶哑到快哭了，“叶舒杳！叶舒杳！你睁开眼看看舅舅啊······你不是说想看红色的湖泊，白色的大雪，蓝色的大海，金色的大漠吗？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舅舅现在就带你去看！现在就去！”她却依旧是神情漠然，无动于衷······
最后，男人茫然无措，只是张开双臂抱紧小姑娘，黑茸茸脑袋贴着她心口，听着那温暖而熟悉的心跳声传来，“噗通——噗通——噗通——”一声比一声更动听，听得他落下泪来，这是他此生听过最好听最好听的声音，好听到他想倾尽全力留住它······可是，哪怕听着小姑娘心跳声，男人依旧无法确信，便颤抖瘦手，去摸鼻息，他枯瘦手指久久贴在她薄唇上，待那温暖鼻息驱去他全身寒气，才回过神来，一时之间竟是又哭又笑道，“哈哈哈，顾之湫你真是疯了！疯了！竟然连自己在她饭食中加了稳定心神的药物，也不记得，硬生生将活人当成了死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顾之湫你真是可笑至极！”男人墨眸笑出了泪水，薄唇上尽是讽刺笑意，内心却是无尽的狂喜，“哈哈，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对啊对啊······我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会死呢？她怎么可能死在顾之湫之前呢？”
男人笑着笑着，便面容僵硬，凡事皆有万一，万一······小姑娘真的死了呢？
顿时，男人披头散发，双眸血红，宛若囚禁在地狱深处的恶鬼，眼前便有无数黑影在摇晃，皆是这些年背后诽谤中伤小姑娘的人，他死死瞪着黑影深处，眸光便化身利剑，似要将片片黑影似杂草一般斩除！疯狂厉鬼般嘶吼道，“她若是死了，谁都别想活！我要她所有喜欢的东西和她陪葬，包括我自己！”鲜红烛火摇晃下，他似堕入阴诡地狱，神情狠毒道，“叶舒杳不能死，她必须活着！”
如此情况下，男人终于做出了让步：容许旁人来医治叶舒杳。
只见他清冷眸光缓缓倾淌，流泻在雪白宣纸上，便是一句“六桥如梦鸟空啼”，男人一抬手，便有藏在暗处的侍卫上前听候他差遣，遂一声沉沉道，“将此纸誊抄百份，分发城中，解出此谜的医者，本君重重有赏！”
注：
“六桥如梦鸟空啼”缘自韦庄的《台城》
作者有话说第37章 石溪篇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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