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遗谈》凤鸣朝

28、肇·含章七宝（其十三）

　　“七宝中五宝埋在青神山，这可是你的地盘啊杨首领。就算不把七宝尽收，浑水摸鱼一两个，也足够你去任何地方潇洒一辈子。”

　　掺杂着些许西域口音的语调充满讥讽，声音好似从石缝间冒出。

　　一转眼失去女官踪影，杨袭之一面喊着“妖人休要恶语中伤”，一面叱令手下格杀勿论。

　　朱志成反复强调过西域女官身怀绝技，但杨袭之以为他心中有愧下不了手，或太忌惮传说中的望江楼，丢了气势，故而不敌。此时见她如鬼魅般穿梭山中，本应占据优势的地头蛇被这妖人捅尽冷刀，雨中哭喊接连不休，上百号人一时间竟奈何不了她，杨袭之不由骇然，铁青着脸命人取来长弓。

　　青竹边在林中游走，边吐露心中所想。

　　“真当他舍不下青神山吗？只是想坐收渔翁之利而已。”

　　青竹喘了口气，换气的功夫，脑中依稀有关紧事情一闪而过。但侧旁突然划过一片寒光，她不避不退，反而矮身上前，夺去了那山匪手中的砍刀，在山匪哇哇乱叫的时候反手用刀背弹开流矢。

　　踩着杨袭之尾巴了。

　　青竹离朱志成有百步之遥，雨水滂沱中已看不清他面目，只辨认出武士那下苦功夫练成的挺拔身躯一寸寸地佝偻起来。顾不得回想错过了什么线索，青竹边领着山匪远离洞口，又火上浇油道：“卖命的一直都是你们，为赵仲历卖命，为这山匪卖命。杨袭之出过什么力，空手套白狼，多拿一个都是赚。”

　　“即使卑微如蝼蚁，吾等也想快意活下去啊。”朱志成缕缕长髭紧贴胸前，连日来的打击让他过早失去了横刀立马的志气，手中钢刀沉重无比，不知该朝向何方。

　　回头见杨袭之挽弓欲搭箭，朱志成一把握住长弓，问：“杨兄，你真的哄骗了吾等？”

　　“都到这境地了，朱兄耳根子还这么软。”杨袭之淡淡地瞥他一眼，没有预想中的恼羞成怒，轻描淡写一句话没有任何辩解的意思，反倒在指责他优柔寡断。

　　莫非他真的中了离间之计？

　　举目四望，一众兄弟眼巴巴地看着他，都在等他下决定。朱志成茫然退后，湿漉漉的右手虚握成拳，忽地意识到不对，脸色一变。

　　他屏住呼吸地绕到杨袭之身后，定睛看清楚了弓臂材质及弓腹雕纹。正如先前手指的触感，杨袭之自称流民，但他所用的雕花长弓却是民间严禁流传的柘木牛角弓！

　　朱志成难以置信地抹了把脸，擦掉眼眶里不知是雨还是泪的水，想再加确认，恰有一流民吆喝着从他身后窜出来。朱志成伸出一腿使绊，那流民不防，当即摔个狗啃泥，他佯作歉意地扶起流民，看清了流民手中所持的掌宽砍刀。

　　反光的刀刃锋利无匹，显然是时常精心打磨的凶器。

　　若杨袭之一伙真是山间流民，这利器是哪儿来的？

　　怎么如此大意。

　　怎会如此大意。

　　朱志成失魂落魄间踉跄后退，一直密切关注他的韩方连忙上前搀扶。朱志成勉强打起精神，低声道：“大哥真的中了贼人奸计啊！大哥真对不起你们啊！”

　　韩方当他是被青竹说服，一声“怎么办”还未问出口，听朱志成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再度望向杨袭之时，朱志成目光中只剩下决绝般的坚毅。

　　朱志成反复无常的变化并未被杨袭之留意，他无法锁定青竹身形，便寻了处隐秘泥潭，藏身其中拉满弓，将箭头瞄准连通前山石楼的洞穴。

　　青竹仗着身似蜉蝣，引开了大半山匪。恐战线拉得太长叫对方识破本意，又渐觉气力不济。心里感慨着说话真是极累人的活计，她借着雨幕掩盖重返洞口。

　　重檐说调虎离山之计好用，诚不欺她。

　　洞口处剩下的三两个山匪缩头缩脚算不上威胁，一枚石子引走一个，刀背拍晕一个，剩下一个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青竹飞踢一记糊了满头泥。

　　手下连连受挫并未打乱杨袭之的安排，他仍匍匐在泥潭中，直到青竹离洞口仅有数步之遥时，才不紧不慢松手。

　　离弦之箭生生撕开雨幕。

　　青竹听到破空响声时已无法分辨箭从何方射来，更无从躲闪，她本是强弩之末，若及时转身用背负的宝物抵挡，或许仍有一线生机。

　　但，那是为重檐寻觅的眉州七宝。

　　青竹勉力提气，预备硬吃下这一箭，千钧一发之时，伟岸身影冷不防扑上前，猛地将她推进山洞。

　　“快走！”朱志成惨然吼道，“把宝物送回去！”

　　杨袭之一击未成，眨眼间连射三箭，朱志成能轰然落地。

　　青竹头也不回地进入了通道。

　　宽窄仅容三人并行的石道不知被何人点上火把，焦臭烟味缭绕鼻端，身后已有匪徒紧追上来。

　　前方亦有粗重呼吸。

　　杨袭之机警到这种地步——在前后山都布置了人手做伏。

　　“评事大人！”

　　却是韩方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大傻子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呐。

　　青竹脚步一顿，只觉呼吸间胸口血气翻腾，浑身骨肉锥扎般刺痛。她告诫自己不可放松，挥刀熄灭所经之处的火把。

　　韩方焦灼不安地等待多时，见青竹独自一人前来，猜到朱志成已遭不测。这名性情软弱的武士从头到尾都被朱志成推着走，到这地步只能勉力维持自己不哭出来，嘶哑着嗓子道：“大哥说我们不能一错到底，叫我们在这里等——”

　　一句话尚未说完，火光映照下，沾满血迹的刀尖自韩方胸口缓慢推出。

　　韩方甚至没能回头看是谁下的毒手，便死不瞑目地往青竹身上倒去。

　　青竹当然不能伸手去接一具死尸，然而正当她侧身让开时，又一柄钢刀凭空出现。狭小石洞不好转身，情急之下，青竹只能用断手去推韩方尸体，借力退开几步。

　　刀锋及肩，一路颇受磨难的包袱被利刃割开，一线残丝好悬连着两端，挂在肩上摇摇晃晃。

　　韩方终于倒进浅浅小溪中。

　　溅起的水花似让残丝受了惊，断开的场景仿佛延展了半柱香，分毫毕现地展示出从一根线变成两根线的每一层变化。

　　孙汗与先前折断青竹手腕的武士左右分立，两人齐齐盯着行将坠落的包袱，贪婪之色尽显。

　　“快、快把宝物给我。”

　　“快把宝物给我！”

　　两人不约而同开口道，那不知名的武士声音更急切，音调也更高些。听到与自己相仿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孙汗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苗进，哥俩不是说好平分了吗？”

　　苗进皮笑肉不笑道：“对啊，哥俩说好平分了啊。”

　　朱志成就是被这两个人说服才投奔了杨袭之吧。青竹绷紧了唇线。

　　青神山与嘉定府的确半日一来回，不过得多亏了燕九把马骑出了大鹏的速度。

　　嘉定知府闻讯去接应时，燕九已到了城中。她刚从马背上滚下来，那两腿打颤的马儿立刻扭头跑到护城河岸，远远惊魂未定地瞪着燕评事，预备她再一接近便立刻投河自尽。

　　知府看过镇王令牌，听说事关七宝与青神百匪，立刻派出五十轻骑，着燕九可先与其先行，另有一营禁军与千名厢兵紧随其后。

　　临青神山，轻骑一度因大雨裹足不前，燕九见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不顾军士拦阻，扬鞭奔入山林。无论青竹有没有留下痕迹，都已被雨水冲刷殆尽。亏得燕九道门出身，乱七八糟的符咒就着火一烧，电闪雷鸣中隐约听到宝马长嘶。她依葫芦画瓢地打了个唿哨，那挂着银链小铃铛的神驹没多久便穿林走岩飞奔过来。

　　可能要到很多年后，燕九才会淡忘当日情景。

　　盗骊将燕九和一众轻骑带到悬空石楼前，只见对面石墙鲜红一片，血水不知从何处来，一波尚未刷去，一波又涌出，硬生生把青砖石墙染成朱红绸缎。

　　连接石楼的绳桥上走着道蹒跚的身影。

　　隔了几个时辰而已，燕九险些没认出来那是青竹。远看评事监青翠砥柱变成红黑交错的一条，每被风雨吹，周身立刻飘出大片血雾。还未喊出令评事，一声呜咽先溢出喉咙。

　　就在那时，绳桥忽地一沉，两名山匪追了上来。似是感受到燕九内心呼唤，青竹抬起头往她这里看了眼，云烟雨帘后，那双异域瞳孔竟闪烁起野狼般的幽幽蓝光。

　　她快步走上地面，随后面无表情地转身砍断绳桥。

　　接连的惨叫声像是约定好的信号，刹那间连排石楼每一个黑乎乎的窗口都射出利箭，似暴雨纷飞。

　　绳桥前的青竹无疑是移动活靶。

　　燕九浑身打颤，指着青竹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话，军官当机立断，令半百轻骑吼出气贯峡谷的战歌先声夺人，自己则带着一队骑兵抓住对面不知虚实的功夫，冒着箭雨前去救人。

　　幸哉，后方援军恰至，应和的战歌与马蹄战鼓声一齐盖过了雷雨。

　　对面见大势已去，射完最后一轮箭，果断撤退。

　　青竹后背上插了好几支箭。

　　自打生下来起算，燕九别说碰到过，听也没听说过有人变成箭扎的刺猬还能活——满身血污的令评事一手死死攥着包裹，一手以诡异的形状无力垂在身侧。

　　救青竹回来的军官倒是经验丰富的老将，粗看了看那些箭露在外面的长度，安慰燕九道：“没事，箭没射进肉里去，她背的东西还挺结实咧。”话还没落地，余光忽地就捉到了一个汩汩直冒血的伤洞，“但是……”

　　那句吊人心胆的后话还没说出口，像是证明老军官所言非虚，青竹猛地睁开眼，看清眼前的人是燕评事没错，急道：“孙汗、苗进二人勾结山匪，朱志成等人周旋其中，将功补过奉还七宝，然被杨袭之伏击……”短短几句话用尽了青竹最后的力气，她提起包袱塞到燕九手中，气若游丝道，“速带七宝回篁府。”

　　燕九看她一副交代完后事好悬要闭眼的模样，胆战心惊地喊了声“令评事”，慌慌张张地要去摸脉搏，却见那人再度睁开眼，只不过光芒已尽数熄灭，她眨了眨眼，没能再凝起神来。

　　“带……带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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