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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女一梦 ...

  •   东凌帝国,天恒二十五年,七月初七,宜婚嫁,忌行丧。

      这一天,京都江宁城千里飘红、繁花似锦。城中商户皆闭市挂彩,百姓笑语欢歌夹道而立。如此喜庆隆重,当然不是因为这一天是一年一度的乞巧节,而是因为,这一天,正巧是两位皇子的大婚之日。

      太子凌楚宸,娶的是东凌帝国正一品武将镇西大将军宋啸风的嫡长女宋青。

      三皇子凌楚寒,娶的是丞相沈成书的嫡次女沈青瑶。

      皇帝旨意:二位皇子同日娶亲,同时行礼,同赐临水阁宫宴。

      百姓眼中,这两档联姻均是门当户对,各得其所。而在有心人眼中,便略略品出了一点阴谋的味道。

      暂不说,丞相与太子母亲沈皇后的亲兄妹关系,单只说,太子凌楚宸与沈家幼女沈青瑶,这表兄妹,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碧人,江宁城内的达官显贵,均以为此二人必是亲上加亲、非彼莫属的关系,因而太子妃的位置一直无人敢问津不说,那沈家小姐也因此而蹉跎至了双十年华,早过了正经谈婚论嫁的年岁。哪知,三月前,东凌皇帝突降两道旨意,为自己的两个儿子一并定下了这场匪夷所思的婚事。

      之所以说匪夷所思,除去以上众所周之的因由外,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关键,就是那镇西将军宋啸风的嫡女宋青了。要说身份贵重,当然宋大将军这东凌独一份的殊荣绝不辱没了谁,便即是王室宗亲,那也是配得理直气壮。但唯独那宋青其人,帝都却从无人得见一面。所知皆为以讹传讹,僻如……

      据说,宋青出生在突厥敌营,其母舍命由腹中将其取出,青得其生而母亡。
      据说,宋青貌丑而体弱,自幼以轻纱遮面,羞于见人。
      据说,宋青性情古怪乖张,宋将军恐其与继母失和,将其带往边关亲自训导。
      据说,宋青在边关与将士同进出,行为彪悍,粗鄙不堪。
      据说,宋青马上功夫不输男儿,琴棋书画却一窃不通,斗大的字儿不识一个。
      据说……

      宋青的种种不好简真是罄竹难书,是以长到十八岁都还没嫁出去,若然不是皇帝的这道赐婚,恐怕此女一生都难觅良配。当然,这都是据说而矣,因为没人见过宋青的真容,亦没人知道这种种据说究竟是事实还是杜撰,但那却并不影响众人拿另一个浪尖上的人物与之品评对比一番。

      沈青瑶,沈丞相家的掌上明珠,江宁第一美人,琴棋书画皆出类拔萃,在众官家子女中久负盛名,引得江宁城内年龄相当的王孙公子皆以得见其面为荣,又碍于其自幼便养在皇后宫中,更与太子同进同出,便使得一众倾慕者莫敢上前。

      若说宋青的丑陋不才无人得见,那沈青瑶的才貌双全却是有目共睹,孰强孰弱,立见高下。

      众人皆知的道理,怎么东凌皇帝竟不知么?将情投意和的太子与沈青瑶拆散,白白送去三皇子怀抱,将那一无是处的宋青踢给太子,难不成,这是皇帝在表示对三皇子的偏爱?

      旁人不知,但有一人却是知道的,就是宋青自己。

      她知道这是太子与皇帝玩得好一手一箭三雕。她宋青无论名声再坏却有一个无人能及的优点,那便是宋将军独女的身份,她父亲戍边二十余载,手握西北边陲四十万大军的兵权,嘉峪关城楼上迎风飘扬的宋字大旗,明晃晃的昭示宋家军雷打不动的忠诚。那忠诚,不认虎符,只认宋啸风。
      也就是说,太子娶的,不是宋青,而是西北的四十万宋家军。此其一。

      再者,丞相之女沈青瑶,表面上看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品貌才情都足矣匹配那三皇子凌楚寒,不知内情者定以为皇帝爱重三皇子而把江宁城最好的女儿赐给了他,而事实上,皇家的联姻,什么品貌才情那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若是这个婚姻不能巩固地位、稳固江山,那些个品貌才情便什么都不是了。所以,沈青瑶就是皇帝给三皇子的一个忠告,那就是,荣华美人尽可得之,江山军权,莫想染指。此其二。

      另外,沈青瑶是太子凌楚宸的表妹,是皇后的外甥女,又自幼在皇后宫中长大,那情份可不一般。把她放在三皇子身边占着正妃的位置,一来她绝不会与三皇子一心,从而起到监视敲打的作用,二来她以正妃的身份,更堵了三皇子与其它重臣联姻的出路。此其三。

      当然,宋青知道的远远不只这些,因为她的记忆中,有着恶梦一样的惨烈前世。

      前世,她便是在天恒二十五年七月初七这一天大婚嫁于太子。纵然当时她知晓皇帝赐婚另有深意,却奈何圣意难违,她明知是棋子却也只能遵旨成亲。也在成亲当日,对温润如玉的太子一见倾心,自此一发而不可收,在明知自己只是一枚棋子的状况下,仍然义无反顾的为他冲锋陷阵,一步步被引诱着,将近四年的时间里,她愚蠢的爱,害了父亲,害了宋家军,最后连她自己都给害死了——她被他心爱的女人沈青瑶,处凌迟之刑,亲手割了她一百三十二刀,血流成河……

      宋青的眼前血红一片,那红得耀眼的轻纱幔账,似缓缓流淌的鲜血,刺痛了她大睁的双眸。

      她就是在这一片如血的红纱中醒来,狰狞混乱的记忆,似一场恶梦,她几乎要以为那就是一场荒唐而恐怖的恶梦。然而,皇上、皇后、凌楚宸、沈青瑶、凌楚寒……梦境中那一张张刻入记忆的脸,那么真实那么清晰,却分明不是此时的她所曾见过的!

      那些曾经令她甘之如饴的过往,到了最后,与他相伴的每一天、每一时,都成了她刻骨铭心的疼痛。

      她最终的记忆便是满眼血红,她被绑在十字木架上,沈青瑶的刀一下下割在她的脸上身上手臂上,直至最后一刀,缓慢的刺入她的心脏……她低着头,看着淌在脚下的她的血,想笑,却没有笑的力气。她仿佛听到了谁的呼喊,那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恐惧:“青青!”

      青青!呵!青青!多么拙劣的骗局,她居然就那么信以为真!痴蠢的信了四年!一切的悲剧都是她咎由自取,她的飞蛾扑火,害死了自己所有的亲人,纵然千刀万刮也是罪有应得!

      那最后一刻,她最恨的,不是皇帝、不是凌楚宸,不是沈青瑶,而是她自己。她想,如果一切可以重来……

      意识就在这一刻焕散,她最后的一眼,看见脚腕上那一串黑色的小石头在浸饮了她的鲜血之后,竟仿佛闪烁起灼热的光芒……

      宋青眨了眨眼,立刻起身,弯起左腿。那七颗小石头仍然安稳的绑在她的脚腕上,然而,那本该是漆黑无光的七颗小圆石头,却变成了白色,泛着月光一般的淡淡的白色光晕。

      宋青颤抖着手,抚摸着那七颗陌生又熟悉的小石头,前世在她大婚的前一夜,父亲将这一串石头交给了她,并告诉她,这是母亲的遗物。那串石头很是古怪,说是石头,却有金属的质感,坚硬冰冷,说它是金属,却又无半点光泽,漆黑得仿佛能吸尽一切光明的深渊。这石头总共七颗,虽大小均与豌豆相近,却形状各异。最奇怪的是每一颗小石头上都有三个小孔,一条泛着七彩辉光的丝绳以奇怪的方式穿过每一颗石头的每一个小孔,将这七颗小石头串在一起。

      宋青向来对装饰之物不喜,但这毕竟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的念想,即便只是几颗古怪的石头,她也定然要贴身收着。想了想,她便将这串石头系在了脚腕上。

      可是,她分明记得在沈青瑶将刀尖一点点刺入她心脏的时候,这串古怪的石头早已被她的血浸透,可为何如今那串过石头的丝绳依旧光彩如新,一尘不染?而那原本漆黑无光的小石头,却如同剥掉了杂质的美玉,清冷纯净,华光氤氲。

      “小姐醒了?”一个紫衣少女挑帘进来,顺手将放着大红嫁衣的托盘放在桌上,又转身撩开她的帐幔,也不看她,便一连声地道:“将军昨夜从小姐房里出去后便去了书房,周仁说将军一夜未眠,只看着从西北带回来的那两坛女儿红发呆,却并不开坛。”

      宋青静静地坐着,一眨不眨地盯着紫衣少女,这是她贴身的侍女承影,是承影!

      承影以及她的另一个丫头龙雀,皆与她在肃州一同长大,前世,她担心二人野惯了的性子不适合宫廷,便强行让她们跟父亲回肃州,二人执意不从,最终,她选了个折中的法子,将莽撞冲动的龙雀送回了西北,只留下了沉稳冷静的承影。她在地牢含恨而死,却不知承影的结局又当如何……

      此时,承影的一举一动,言语中的每一个字,都与宋青那场恶梦中,所经历的丝毫不差,如若没有记错,这天应是天恒二十五年七月初七的清晨,是她大婚当日的清晨。前一夜,父亲在她房中秉烛夜谈,除了将母亲的遗物交给她,更是抛却忠臣之义,推心置腹地与她分析皇帝的意图,告诫她莫要轻信了太子,提点她要为自身的将来早做打算……

      宋青的眼睛模糊了,泪水奔涌而出。难道说,上苍听到了她的忏悔,竟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宋青猛然起身,赤足奔出房间。

      “小姐,鞋啊!”后面承影惊慌的追来,她却不理。一路跑来,院门口的红灯笼被搬嫁妆的小厮碰掉了一盏,翠色衣衫的龙雀正在指挥他重新挂起来;抄手回廊上,她异母的弟弟宋然正举着一碟子荷花酥朝她奔过来,老远看到她的样子,便大喊着:“姐姐,我正要去给你送点心。”

      一切都是她记忆中的样子,记忆中那小厮挂好了灯笼却仍被龙雀骂了个狗血喷头,记忆中,她把冲她飞奔而来的弟弟推进了游廊外的荷花池。

      宋青泪如泉涌,模糊的视线中她飞身而起,将十三岁的弟弟搂在怀里,将他稳稳地放在廊柱边,顺手取了他碟子里的一块荷花酥咬了一口,含泪笑道:“真好!”

      真好!她的弟弟还活着,还没有被她害死。

      真好!她又回到了十八岁,那初嫁的清晨!

      宋然惊魂初定,看着姐姐又哭又笑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惶惶嗫嚅:“姐姐……”

      宋青揉了揉他的脸颊,转身而去,只留下一脸茫然的宋然,他隐隐觉得,今天的姐姐不一样了。

      宋青一路狂奔至书房,门前周仁站得笔直,看到她来,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她抢着道:“我知道,女儿家家不能如此莽撞失礼,裸足示人更是有失妇道,周仁,你要说的我都知道。现在,我有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办,你要听清楚……”

      周仁目瞪口呆地看着宋青,听着她在耳边细细地叮嘱,他震惊地张大嘴巴,正欲发问,却被宋青挥手打断,她认真地看着他,说:“别问我为何,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做!”

      周仁纵然千般不解,可看着她从未有过的凝重神情,终是单膝跪地道:“属下定不辱命!”

      宋青看着他轻快如飞鸟一般的身形,微微弯了唇角。周仁,这一世,我绝不让你无谓的牺牲!她转身进了书房,见父亲仍然对着那两坛女儿红一动不动。即便知道她来了,也没有移动那双泛着红色的眸子。他用干涩的声音说:“这是你娘在怀你的时候埋下的,她说,要是女儿,就等出嫁的时候跟女婿一起开坛畅饮,要是儿子,就在娶妻的时候与媳妇同醉。”

      宋啸风再也说不下去,微微颤抖着双手抚摸着那酒坛上的泥封,接着道:“本该今日给你带走,可是……”

      这番话,前世宋青听时,只是感怀父亲对娘亲情深意笃,而今再听,方知父亲此言,除了对母亲的思念之外,更有对自己的愧疚。

      “爹爹!”宋青握住父亲的手,含泪道:“留着吧,爹爹,娘亲一定是希望我嫁得良人,而今女儿出嫁实乃情非得以,反不如留着娘亲的一片心意,女儿也好有个念想。”

      宋啸风再忍不住眼中泪意,哽咽道:“只怪爹爹没有早一些撒手兵权,如今才害了你。”

      宋青攥紧父亲的手,咬牙道:“爹爹为了西疆的安宁,二十余年戍守边关何错之有?怪只怪有些人心胸狭窄,忌贤妒能!”

      “青儿!”宋啸风慌忙道:“此话再不能说了。”

      宋青忽而笑了,她挽起父亲的手臂,柔声道:“爹爹不放心女儿,女儿也不放心爹爹。待女儿成婚之后,爹爹便带云姨和弟弟同去西疆吧,有女儿留京作质,皇帝应不会再扣留她二人。”

      宋啸风震惊地看着宋青,他一直知道,这个女儿很不喜欢云娘和宋然,自打他娶了云娘后,十几年来她从未与云娘说过一句话。而她今日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怎不令他震惊。

      但不等他表态,宋青已转至门口,拉开房门,门外一脸泪痕的云娘正抱着一只包袱呆呆地站着。

      “云姨这是来给我送礼物的吧?”宋青笑着取过她手中的包袱打开一看,是一双绣着花好月圆的红绣鞋。宋青笑着往脚上比了比,对云娘说:“大小合适,待我回去净了脚再穿,方不负了云姨的一番心意!”

      宋青说着,便又赤着双脚跑了出去,出门时还不忘带上了书房的门。

      “小主子她,不怪我了。”门里云娘再也忍不住一腔的热泪,哇的一声竟哭出了声:“我终是对主子有了交待。”

      宋啸风也湿了眼眶,起身走过来,揽住她的肩。

      门外的宋青亦是热泪盈眶。前世,她厌恶云娘夺了娘亲该有的位置,十几年中仅有的几次见面,她从未与她说过一句话,并处处与她作对。前世的这一天,她与父亲在房中说话,发觉门外偷听的云娘,便拉开门大骂了她一场,那是前世她最后一次与云娘的说话,直至父亲受冤而死,云娘亦不知为何惨死在突厥战阵,她方醒悟,这本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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