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随笔＋微小说）》青山VIP

1、【凯文怎么了】我一直想从你的窗口看月亮

　　这或许是一封信。一位不够称职的母亲毛衣上脱落的线团，一张被仓鼠咬破的糖纸。
　　Kev。还是习惯这样叫你。
　　刚刚整理完你的旧日衣物，你永远不够合身的衬衣T恤，洗净，灼晒，熨烫平整后，叠成一个个方块，在柜子里栉比安放。
　　边整理边想象，假如一切都没有发生，现在的我，和你，还有Franklin与Celia，我们会，分别，在做着什么。
　　是的，分别。我们似乎从来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普通家庭，总是显得四分五裂。当然，最大的裂痕，在于你我。
　　我们从来没有好好交谈过，是吗，对话始终少得可怜。即使稍稍多一些，也充斥着剑拔弩张的硝烟气。我走不进你的心里，你也走不进我的心里，我们之间的神经突触仿佛被截断，只留下本能的收缩与痛楚，然后渐渐走向坏死的路途。

　　孤身一人的日子，时间总仿佛格外漫长。我每日如同身心俱焚，夜不能寐，如嗑药一般依赖于安定片和酒。每夜都有连篇的梦如洪水涌来，有从前那些美梦，也有后来的噩梦，可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最后都总能让我泪痕阑干。醒着的时候，我从来都是欲哭无泪，也唯有在梦中，才觉得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事发不久后，房子被人报复式地喷了大量的红色颜料，远远望去如血色蔓延。
　　我从房子里走出来，在街坊异样的眼光中，走向汽车。
　　同样的红，铺满玻璃。我抻过旧报纸迅速抹了两把，尽量不去看那报纸头版的大字标题和照片上那模糊失真又分明与你那样相近的面孔。终于决定去找份工作重新开始，可不能在面试时迟到啊。

　　我终于得到了工作，即使受到同事的白眼与无形的排挤，依然咬牙隐忍下来。其他的时间，便是用尽一切办法，清除那昭示罪恶的红。

　　清洗地板让我想起我们过去的许多情节。
　　记得我们坐在地板上玩球的经历吗？那是我们无数个无效互动的其中之一。我无数次把球抛给你，而你毫无反应。在第N次交流无效之后，我终于丧失了耐心，那些表情，说真的，你都捕捉到了吧？
　　我得承认，其实我从一开始就很敷衍，把这种互动当作必须完成的功课，而非发自真心。那时候的我，始终认为是因为你的到来而令我不得不放弃了梦想，被囿于朝九晚五的模式中成为了一部不能移动的机器。即使那时的薪金和地位都相当不错，我却仍然常常觉得若有所失。
　　现在想想，岂止是你对我有敌意，我又何尝不对你存有敌意呢？这种相互排斥的磁场，即使你那么小，也一定会感受得到，而我却从未看得起你，当你是什么都不懂的布偶娃娃，忽视了你其实也有自己的心理和意识。
　　如果那个时候，我更换那种单调的教育模式，换一些你所感兴趣的题目，那么现在的一切，会不会完全不同？
　　你再大一些之后，我们搬进了大房子。空荡荡的客厅里没有安置家具，你与我，坐在地板上，隔着那么远那么远，只有相顾无言。你很小就学会了沉默，我不知道那算不算超越年龄的目空一切。你从小到大，脸上出现与其他孩子一样兴奋雀跃的神情只有一次，就是父亲送你弓箭的那次。

　　Kev，在监狱里的日子，还好吗？
　　你与我，一个被困于看得见围墙的牢狱，一个被困于看不见围墙的人世，都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进退维谷。丈夫与女儿俱亡，儿子又身陷囹圄，在别人看来，这样的生存状态还有什么好留恋。
　　死，我想到过，但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死多么容易，只要有胆量。可是活下去所需要的，却不仅仅是胆量。

　　你的旧物，我已经收拾得很稳妥了，当然包括书架上那些病毒程序软件。我常常会想起我们从前住过的大房子，然后想象着进入你的房间，坐上那么一时半刻，想象你自己在这个空间里都会做些什么。
　　Kev，我们终究是互相了解得太少。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企图走出自己的世界，而探触你的世界，然后竟然发现你已经封锁了自己的国界，只留出一个低低矮矮的小门洞供人通行。而且那个门洞，似乎是专门留给我的。
　　我像一个间谍一样搜寻你有意无意留下的蛛丝马迹，这大概是出于一个母亲的本能——很难说是从何时开始，这种本能开始由觉醒而慢慢变得强烈。同时，我也很渴望能与你修复关系。我带你去minigolf，带你去吃饭，得到你的应承，我是开心的。不论多么糟糕，我们毕竟已经相处十六年了，如果说没有一点点的感情，那是最大的谎言。
　　Kev，十六年来，我是在转变的。我何尝不希望我们能像一对普通母子那样拥有自然而亲密的关系呢？Kev，从前的我们，仿佛被分别关在两个监牢里，窗口永远通向外面，而我们之间却隔着厚厚的墙。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愿与你关在一起，我便可以与你一起从那小小的窗子里看月的阴晴圆缺，我们亲密无间，互相拥抱，说一些无关紧要却是最最温馨的絮语。
　　直到你离去，我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都在渴望着这一天。
　　你说，会有那么一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