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霁见

3、第 3 章

　　我曾在古书上见过有关于羽人国的描述，“羽民国在其东南，其为人长头，身生羽，有翅。”

　　羽人拥有翅膀，会飞。

　　我一直想，在天上飞是什么样的感觉，现在，我知道了。

　　飘逸的流云从我的指缝间穿过，优雅的白鹤在我身边飞翔，近处清风扑面，远处曦光灿灿……

　　心念转变之间，身随意动，我在天地间遨游，无拘无束。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长街尽头，巍峨的宫城无声伫立。

　　我再往下看，在看到宫城和街上竟然都有明显的白色时，愣了一愣。

　　国有丧。

　　缟素遍地。

　　有哭声，高低起伏。

　　我往哭声所在的地方寻去，在看到满脸泪痕的白果，又及为王后所设的肃穆灵堂，懵了片刻。

　　我……死了？

　　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我试着唤了声白果，白果毫无反应，四周的人也没有任何反应。

　　我走近白果，想要触碰她，手却宛若透明般从她的肩发处穿过……

　　我垂首看自己的手，这双手，明明与其他的活人并没有两样，为什么就……

　　似乎只要一个答案可以解释眼前的境况。

　　我环顾四周。

　　灵堂里哀乐不断，哭声不绝，我静听片刻，心里有点无奈。

　　倒是难为这些与我无缘无故却不得不为我哭丧的宫人了。

　　我看着摆着灵堂中央的棺材，犹豫片刻，仍决定上前察看。

　　躺在棺材中的女子，睡着一般。

　　她并非倾国倾城的美人，但，那就是我了。

　　但奇怪的是，此刻，我看着我，却有种我并不是我的感觉。

　　就在此时，棺材中的女子忽然睁开了眼睛，视线对上我的那一刻，我被某种力量推挤，身不由己地往下撞去……

　　*

　　谁也没有想到，我竟然重新活了过来，或者说，没死成。

　　诈尸的时候，灵堂里乱成了一片。

　　宫人们被吓着了，有的尖叫有的哭泣有的逃跑有的定在原地有的……直接晕了过去。

　　我坐在棺材里，看着这混乱一切，直到白果一脸惊悚地看着我，然后，晕了过去。

　　秦济出现的时候，我还坐在棺材里。

　　我虽然醒了，但是却没有力气从棺材里出来，只蔫蔫地趴在棺材边上。

　　秦济看着我，我看着秦济，半晌以后，秦济朝我走过来，但没几步被旁边的宫人拦住，“陛下，不可。”

　　秦济推开宫人，径直朝我走过来。

　　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

　　秦济将我从棺材里抱出来，一直抱到椒留殿，他将我放置在榻上的时候，匆匆赶来的陈太医上前为我诊脉，没过多久，他眉头越皱越深，最后皱成了一条山川。

　　秦济开口询问，“如何？”

　　陈太医仍未展眉，“臣，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

　　“臣为王后诊脉，王后脉象有力，凤体康健，不似从前。”

　　“原因。”

　　“如果不是痊愈，那便极有可能是……回光返照。”

　　殿内陷入死寂。

　　陈太医退出椒留殿。

　　偌大的殿里只剩下两个人。

　　秦济，我。

　　秦济朝我看过来，声如泠玉，“王后感觉如何？”

　　我想说话，发声却沙哑难听，低头清嗓时，一杯茶出现在我面前。

　　我看着握着杯肚的那只手，有点晃神。

　　秦济除了声音深得我心，他的手，我也甚是喜欢。

　　秦济有一双好看的手，指骨修长，骨节有力。

　　我曾经故意碰他的手，触感微凉。

　　“喝吧。”

　　秦济的声音自上落下，我回神，将杯子接过，喝了一口里面的茶。

　　茶是热的，干涩的嗓子被水润泽以后，我的喉咙终于好受了点。

　　秦济伸手过来要将杯子接过去，我往旁边躲了一下，下意识喊，“白果……”

　　秦济的手顿在我面前，须臾以后，他收手，负在身后，“白果还没有醒。”

　　想起被我吓晕过去的白果，我很是羞愧，“她没事吧……”

　　我掀开被子下床，“我去看看她。”

　　“好好待着。”

　　我看着秦济，头一次没有对他言听计从，“我要去。”

　　喜欢一个人，在他面前，对他总是有求必应，不经意间便将姿态放得很低很低了。待日久习惯以后，难得提出拒绝，竟然有种很新奇的感觉。

　　便如此刻。

　　秦济有点意外。

　　我不再看他，兀自去换了装束，卸了脸上的睡颜，等坐在妆台前梳妆时，有宫人来禀白果醒了。

　　白果已经平复好情绪，来见我时，面容如常。

　　我与白果低声交谈几句，回看镜子，发现秦济竟然还没有离去，我站起来，慢慢地走到秦济面前。

　　“秦济，我有事求你。”

　　“何事？”

　　“我这一次动静，宫里人或许都怕了我，我想出宫。”

　　“去哪里？”

　　“哪里都好。”

　　秦济皱眉。

　　我望着他，没忍住轻叹一声，“你别皱眉了。”

　　秦济微怔。

　　“鬼门关走了一趟，我已经都看开了。难得我愿意放过你，你该高兴才是。”

　　“要去哪里？”

　　这是秦济第二次问我的去处，我有点诧异地看着他，秦济却只是看着我，眸光是从未有过的……温和。

　　也是，将死之人，对她稍微温和一下，也无伤大雅。

　　我想说回丞相府，但是想到秦已经有了新任的丞相了，那地方或许已经不再是我从小长大的家了，一时心口有点酸涩。

　　“随便走走吧。”我都已经很久没有去别的地方看看了。

　　秦济皱眉。

　　“你那么忙，我便不留你了，白果，帮我送送陛下……”

　　“姜离。”

　　秦济冷着脸，“不许胡闹。你的身体不允许你‘随便走走’。”

　　秦济又生气了。

　　每次见他，他似乎都会被我惹生气。

　　曾经我以为这是“特别”，以为是因为“喜欢”才有的，可是后来我发现，那是厌恶，因为秦济觉得我又给他添麻烦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那让我继续留在这里等死吗？”

　　秦济抿了抿唇，“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太医说我回光返照，你我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秦济，我陪你在人前演了那么久的相敬如宾，最后的时刻，我好累，我不想演了。”

　　*

　　我如愿在傍晚的时候坐着马车离开宫城。

　　白果看着我，目光隐藏担忧，“王后，你真的要……”

　　我点头。

　　“王后，我们去哪里？”

　　“丞相府。”

　　我和白果回了丞相府。

　　原来我只是想在门外看看，没想到丞相府竟然还空置着，犹豫片刻，我和白果从后门某处隐蔽的地方……钻了进去。

　　未遇见秦济之前，我和白果常常从隐蔽处钻出去玩，遇见秦济后，我刻意收敛爱玩的心性，很少和白果再跑出玩了。

　　我在丞相府内逛了一周。

　　丞相府如昨，只是草木茂盛了许多。

　　白果扶着我，表情紧张，“王后，你累不累？”

　　这已经是她问的第十遍。

　　我耐心地再一次回答她，“不累。”

　　我回到我出阁前住的那个房间，看见所有摆设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

　　想来秦济或许还没有来得及将丞相府赐给新上任的丞相，所以才能让旧物保持原样。

　　不过能在离开前再看这些熟悉的一眼，我已经了了心愿。

　　“走吧。”

　　白果拉住我，“王后，陛下方才派人来说，如果你想住在这里，那就住在这里。”

　　她指了指窗外，“你看，椒留殿的宫人也跟着过来了。”

　　我看着窗外走动的宫人，沉思片刻，点了点头，“那便住下吧。”

　　晚上躺在榻上，我回想起这几年的日子，有些唏嘘。

　　等到了夜半，在听到睡在外间的白果发出稍重的呼吸声时，我安静地穿好衣物，又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亲笔信放在白果枕边，然后拎着简易的行李走到门边，打开门，走进皎洁的夜色里……

　　我很快要死了。

　　我不想再死在他们面前。

　　我故意趁着夜色离开，但我还没有走太远，视线便开始模糊起来。

　　四肢失去力量，无力支撑行走，我踉跄着倒在地上时，一道紊乱的脚步声自后快速接近我，“王后。”

　　秦济将我扶抱起来，我隐约看见他的脸。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此刻竟然有点惊慌，我极度怀疑我此刻又出现了幻觉。

　　秦济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表情？

　　就算有，那也不会是因为我。

　　“来人，太医！”

　　秦济的声音有一点抖。

　　他的手……好像在抖？

　　我没有力气去想秦济异于往常的原因，我整个人此刻被一种极重的疲劳感所湮没，只想闭上眼睛……

　　原来这就是我的最后时刻。

　　它来得这般猝不及防。

　　我原想去一处无人认识我的地方，没想到，最后还是被秦济瞧着我的狼狈。

　　“抱歉啊，秦济，最后还是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