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姽婳》予渔

28、第二十七章

　　林简本以为这一晚两人会很久才会进入梦乡。

　　然而两人一个历经奔波，一个情绪大起大落，出乎意料的，两人竟是很快便入了睡。

　　时钟滴答滴答到了十二点整。

　　S市临海的教堂远远地传来凌晨的钟声。

　　朦朦胧胧间，林简梦见自己在一条漆黑的甬道之中前行，前方是无尽的黑暗，她的心中却似是有一团火，那团火在她心中熊熊燃烧，似乎能将一切魑魅魍魉驱除开去。

　　然后眼前破开了一道光，林简微微睁开眼，她看不清眼前的景象，眼里似是流入了血，入目是带着血色的重影。她启唇，发不出声音，只觉周身上下的每寸骨骼肌肉都在呼喊着疼痛。

　　无数的影子，高的，瘦的，矮的，胖的，在她眼前穿梭而去，步履匆匆。

　　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觉得莫名地冷，这种冷似是刺入了骨髓，让她不由得挪动本就疼痛的躯体，皮肤上的创口碰到粗粝的地面，又一阵剧烈地疼，她疼到已经麻木，胃在剧烈地痉挛，她抿了抿脱皮的唇，蜷曲着不敢再次动弹。

　　视线里的亮光渐渐暗了下去，来来往往的影子逐渐越来越少。

　　越来越冷了。

　　她想不起自己是谁，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她的眼睛干涸已经流不出泪水，但是心里很难受，不该是这样的啊！有个声音在脑海里不停地对她说。

　　有一个影子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她瞪大眼睛，闻到一阵百合味道的香气，这香气很是飘渺，氤氤氲氲，飘散在夜空中。

　　她脑子里飘过一个模糊的面孔，记忆里那个女孩也喜欢这样味道的香水……

　　但是随即那个面孔又被漫天的黑暗所淹没，那是谁呢……

　　她的手里被塞了东西，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太香了。

　　她费力地垂下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口……

　　唇畔温热的触感告诉她，这不是梦，她的手里真的被人放了食物！

　　她抿了抿干燥的唇畔，小小地咬了一口，并不是她不想大口地吃下这难得的食物，而是，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咀嚼的力气。

　　她慢慢地吃着这难得的食物，无法咀嚼，只能小口小口地吞下去。

　　她忽然间想起还没有跟那影子说声谢谢。记忆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带笑的声音，“宝贝！受到人家帮助记得跟他们说谢谢哦！”

　　自己那时候，似乎叫了她妈妈……

　　后来啊，后来发生了什么呢？在超市的门口，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说要送自己最喜欢的玩具，然后就上了一辆很大的车，里面有很多很多的小朋友，他们在哭……

　　那哭声似乎还在耳畔响起。

　　她忽然间觉得手中的食物似乎也失去了味道。

　　她想，她想念那个叫‘妈妈’的人了，想念她温柔的声音，温暖的臂弯，她好想告诉她，下一次遇到不认识的人的时候，一定跟她说的一样，再也不乱跑了。

　　……

　　她听到远方传来了钟声，然后，过往的影子越来越少了。

　　她脑中一阵混沌，垂下了眼帘，要是能梦到那个叫‘妈妈’的女人就好了。

　　……

　　忽然间，头皮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她睁开眼睛，昏黄的光线下，发现眼前是两个高大的模糊不清的黑影。

　　“这个看起来也撑不了多久了！”

　　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带着奇怪口音的男子的声音，眼前出现一个拿着玩具的男人模糊的脸庞，她猛地清醒了过来，身体僵冷，似乎连灵魂都带着瑟缩。

　　似是嫌弃累赘，这男子夺过她手中没吃完的食物，丢到了垃圾箱。

　　她心中一阵可惜，舔了舔干枯起皮的唇，却不敢开口。

　　“老大今晚抓到了那个小子，等他们不行了，到时候一起给‘那边’送过去！”另一个同样口音的声音说道，然后似是嫌弃她身上的脏污，带上了施工用的白色手套，抬起她粗鲁地扔到了一个木箱里，如同对待一件冰冷的货物。

　　她的腿蹭到木箱带刺的棱角，一阵刺痛，渗出了鲜红的血。

　　‘嘭’地一声木箱盖子盖上，眼前一片黑暗。

　　她舔着唇畔缩在在闭塞的木箱里，听到前排不断传来说话声。

　　“老大说抓到那小子后旧窝怕是不能用了，让我们收拾收拾，趁早都搬去新窝……”

　　“哈哈！还是老大厉害，抓到了那鬼鬼祟祟的小子，谁也想不到我们的新窝居然会在那样的地方！”

　　“听说啊！老大后头有大人物罩着……”

　　“老丁那小子傻乎乎的，还真以为我们在开宠物店……哎！你说，他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发财？”
　　……
　　忽然间一阵铃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嘘！”

　　沉默了几秒，其中一个男人才接起了电话，此时声音已经奇异地放缓。

　　“囡囡，哎，这次考试成绩怎么样？”

　　“……爸爸在挣钱，过年回来给你买最好看的衣裳！”

　　“爸爸不辛苦……”男人沉默了几秒，声音出现了几分沙哑，“爸爸要挣大钱，让囡囡上大学……”

　　……

　　挂上电话后，两个男人都没有再说话。

　　……

　　随着刺目的光线照入，箱子的盖子被打开，一阵颠倒，她从木箱里被倒了出来，掉落在了地上。

　　地上都是水，腿还在流血，浸泡着脏污的水，又是一阵疼。

　　她将脸贴在地上，慢慢地垂下头，努力濡湿脱皮的唇畔。

　　水里有着腥涩的味道，似是浓重的鱼腥味，这味道刺激着她虚弱的脾胃，她想要作呕，可是干涸的肠胃已经呕不出任何东西。

　　身旁传来一声闷哼，这声音似曾相识。

　　她抬起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一团白色的影子在她前面的地上蠕动，那人腹部有着大团红色，她对这男人身上的味道并不陌生，那是血的味道。

　　那团白色的影子慢慢地挪到她面前，越来越近，直到她能看到男人的脸庞。

　　她对上了一双温和的湛黑的眼。

　　“对不起！”那个男人的声音带上沙哑，他的神情很痛苦，脸庞很白，嘴边有一个小小的梨涡。

　　她认出了这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这个男人他会蹲在旁边跟自己温和地说话纵然从来得不到回应，他会为自己买水，有时候直到深夜她被人关到木箱带回去时，她都会在旁边看到类似这个男人的白色身影。

　　他也被关起来了啊！

　　她望着他，眨了眨眼睛，努力露出一个小小的笑。

　　那个男人的眼睛闪了闪，于是，她看到那个男人的眼眶红了，眼睛里有晶莹的泪光。

　　她说不出那是种什么眼神，心疼、绝望、歉疚、愤怒……

　　她只知道看着这个男子的眼神，她的心里像是也碰到了刺，很疼很疼。

　　那个年轻男人努力地伸出手，摸了摸她凌乱干枯打结的发。

　　真暖和，她眨了眨眼睛，再次笑了。

　　这一晚，她蜷曲在这个男人的旁边，又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在超市拉着妈妈的手，没有走开，她之后跟其他的小朋友一起去上学，家里有妈妈的摇篮曲、有香甜的饭菜，有妈妈温暖的笑……

　　第二天，她感觉身躯里似是有一把火在燃烧，当她睁开眼时，眼前已经看不见了。她的头很沉很沉，她听到那个年轻的男人在那里愤怒急迫地大喊，然后有人过来了，她听到几声闷哼，然后再也听不到这个男人的声音，只知道迷迷糊糊间有人在摸着她的头，有温热的液体落在她的头上。

　　她再次被装在箱子里带了出去。

　　她又闻到一阵熟悉的淡淡的百合香，她知道这是昨天那个给她食物的女人，那个女人将插着吸管的食物放到了她唇边，她急迫地吸了一口，然后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她要对这个女人说谢谢；但她又想起她很久以前被那个男人灌了一种难闻的药，然后就再也说不出话了。于是，她抬起头羞怯地对着那个女人笑了笑，她想起记忆里，那个被她叫妈妈的人说过，“我家宝贝笑起来最好看！”她想，这个给食物的女人应该也会喜欢她的笑。

　　她听到那个女人轻轻的叹气声，然后，她也摸了摸自己的头……

　　后来啊，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烫，最后连水也不想喝了，她躺在冰冷的地上，听到那个男人带着口音嫌弃的声音，“这样子丢出去了麻烦，就让他们在这里自生自灭吧！过几天再来收尸！”

　　到了后来，她已经听不见了，只感觉到身旁一直有人在注视着自己，那目光悲恸、愤怒……

　　原来他还在啊！

　　她闭上眼，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露出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笑。

　　……

　　然后她感觉自己飘起来了，前方有着乳白色的亮光，那光亮温暖舒缓，她不由得向着那方飘了过去。

　　然后白光的旁边却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漩涡，像是一张巨大的狰狞的口，她挣扎着不想被靠近，却不由自主地被卷入。

　　再然后，她陷入了不停的循环之中，她看到那个男人拿着玩具对自己笑，“不要过去！”她大声地喊叫，可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躯体跟了过去；她看到自己大声地哭喊，被那个男人一巴掌扇到了墙上，眼睛里流出了血；她看到那个男人拿着一碗黑色的药，按住头灌到了自己的嘴里；她看着那个男人拿着棍子，挥向自己的腿……

　　她开始一日日陷入这种生前最惊惶、黑暗的日子，到了最后，她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只剩下一团仇恨与杀戮的意识，杀！杀掉欺负自己的人！毁灭……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有一天，天边突然破开了一个洞，她被那洞里的光亮吸引了过去，再然后，她看到那个白衣的年轻男子，站在了自己旁边，对着自己笑。

　　她仍然每日在重复那种黑暗的日子，每当这时候她只想狠狠地杀戮，可是身体里总是有一种力量在撕扯，一个声音在劝阻她，“不要……”

　　她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和那个年轻男子一起进了一个飘着白雾的空间，她在那里看到了那个送她食物的女子。

　　“她真好看！”她很开心能见到这个女子，对身旁的年轻男人说。

　　然后，她看见这个年轻的男子，眼睛里充满了泪光。

　　“是啊！真好看。”她听见这个男人望着女子的方向，痴痴地说。

　　……

　　她再一次陷入了那种无边的黑暗。

　　她蜷曲在角落里，忘了自己是谁，周边的人来来去去，没有一个人停留下来，多望她一眼。

　　“为什么他们可以活得这么快活！”她的心里无比地愤恨，那种毁灭的欲望越发强烈。

　　远方似是传来呼唤的声音。

　　“阿简！阿简你醒醒……”

　　阿简是谁？她望向对面大厦墙上的玻璃，里面倒映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一个匍匐着的小男孩，头发发黄，瘦骨嶙峋，腿无力地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