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饮鸩》苍不语

30、雨骤（07）

　　不知道为什么，我回到南诏的第一晚，睡得格外安稳，一夜无梦。
　　晨起的时候，一推开门，竟看见了清和与衍在我院里石桌上下棋的奇异景象。二人下的认真，没有看见我已经关上门走了过来。
　　我放轻脚步，隔近看，一副玉棋，清和持白子，衍持黑子。我看到的时候，棋面密密麻麻，叫人看的眼花。清和的眼神在棋局上停留了一会儿，抬手在一处不显眼的地方落下一子，整盘棋顿时明了了起来，是白棋赢了。

　　“承让。”清和勾唇。
　　“棋逢对手，本座输也输的畅快。”衍笑道。

　　我帮清和把吞掉的黑棋子都拿起来，说：“你们两个，大清早的怎么还跑到我这里下起棋了？”
　　清和故作不满地看了我一眼：“说起来，还是你造成的。是不是你让那个小丫头过来看我练剑的？”
　　小丫头？
　　我想了一会儿：“你是说芦苇啊？是啊，我想了想，我信任的人里，也就你身手最好了。我教不了那些，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倒想让你收下她。”
　　“这小丫头天还没亮就扣了我的门，跪在门口求我教她剑法。你看，我眼眶都还是黑的呢。”他凑到我面前来，指着自己那一副没睡好的模样给我看。

　　没想到芦苇这孩子这么心急。。不过，在学艺这一点上，急切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你。。。”我试探性地问他。

　　“这孩子根骨很不错，悟性也很好，我收下了。只是让她以后。。。至少天亮了再来找我。”他故弄玄虚了一番，亮出了最后的答案。
　　我自然是很开心：“妖道，我又欠你个人情。”
　　“我收徒弟，又卖你什么人情。”他说着，背过身去偷笑，也不知道笑什么。

　　“你们还没回答我问题呢？大早上怎么在我这里下棋？”我望着两个“大人物”道。
　　衍起身道：“我早上来找你，你还没起，倒是刚练完剑的清和道长坐在这桌前。我们等你醒等的无聊，就摆了盘棋啊。”

　　“你找我什么事？”我斜了眼清和。
　　他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怎么？没事就不能找你？我好歹是跟着你来的，不多找找你这个靠山，万一你始乱终弃了，我怎么办？”

　　一个道士，说的就像自己是嫁入王侯家的小妾。说的跟当初是我哭着求他来的一样，还不知道是谁在澧城一路尾随，说的情真意切。
　　“哥哥呢？怎么也来了？”刚出去了一阵子，这刚回来难道不应该很多事吗？

　　衍说：“我来给你实权。”

　　“实权？”
　　他拿出一个蛇形的银牌交给我：“收好了。这是南诏六十万百姓的管辖权。这块蛇牌可以调度粮食，号令商户平民，现在你回来了，便是你的了。”
　　南诏自从被灭国之后，生灵涂炭，甚至有段时间直接归了西典几个大点的门派管理。衍在这里重树威信后，不止是愿南诏兵属，就连百姓也纷纷来投靠。只是，衍毕竟没有一个正式的国主名头，为了防止有内贼，每个进入新南诏麾下的人，都要跟子孤亭签署生死状，将一切都交给子孤亭。
　　听起来残忍，但是这在如今这种动乱的时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投奔子孤亭的，基本上都是些经历过劫难，曾受煎熬的可怜人，如今签下生死状，讨一个安居乐业的可能性，已经是很满足了。

　　只是，如今衍要将这六十万份生死状交给我，实在是有些沉重。
　　“兵符在我这里。我带你回来，绝不会让你再受伤害。待大军压境，我不会让你接近战火一步。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恨透了一些人，但是，那些人，我来杀便好。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用你手里这块蛇牌，让那些信任了我们的百姓，安居，乐业，仅此而已。”他认真地说，让我不好拒绝，心里担起一个担子，坚定地点点头。

　　“明日，我会向南诏所有人宣告你的身份。按照南诏的习俗，游子归家，要去祭祖。你我如今身份不同，祭祖的路上，要从长街过一趟，坐在敞着的轿撵里，让百姓们认识你一下才行。今天，你就好好准备一下。”他说完这话，不皎月走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便跟我说，有事，让我具体的事宜就问繁映，说着就要走。

　　我听说要祭祖，还要从街上走，那和游街有什么区别，有些慌了，从后面叫住衍：“在哪里祭祖？”

　　“我们南宫家老宅。”他回头说了这么一句，便匆匆离开了。

　　我听到这几个字，心情有些复杂，缓缓坐了下来。
　　“怎么了？忽然这么失落。”清和也在一旁坐下，拍拍我的肩。
　　我看着院里飞花，问清和：“如果我说，我害怕回以前的家，你信吗？”
　　“我信。但我也想告诉你，老树凋零后，树下仍然会发出新枝。你害怕那些过去，就更应该好好过好现在的生活，终会有一天，你的新叶会把老树的年轮盖住，那些你害怕面对的过往，也会淡成清水，让你活的更有劲头。”他和我看着同一方天地，好像能看穿我的心一样。

　　南宫衍听见不皎月的回报只后，匆匆去了大堂，还召集了几大将领。
　　大堂上，气氛肃穆，人人正襟危坐。
　　“祈星阁的消息，断了多久了？”南宫衍一皱眉、
　　“回主子，本来是七天前就该到的，这都过了第七天了。。。一点音讯也没有。阑珊城那边留下的人都没动静了。”无忧战战兢兢地说。阑珊城的暗线部署相当于是南宫衍的眼睛，如今，天亮了这么久，眼睛都没睁开，怕是其中出了什么问题。
　　“穆长老那么冷静聪明的人，按理说，怎么也会把消息传出来的啊。”哥布度听了无忧回报的消息，不解地说。
　　南宫衍忽然气愤地说：“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早说？都断了七天了才来回报，你们眼里是不是越来越没有我这个主子了？”

　　负责收消息的几个小探子在底下跪着，不敢啃声。忽然，有一个怯怯地说：“属下。。属下本来以为就是路上耽搁迟个两天，看这几天大小姐回来，主子高兴，不愿扫了主子的兴。如今接头人久久不来。。。才。。。”

　　“要你们何用？！子孤亭不养废物！”

　　听见南宫衍这么说，几个探子又是一番求情，看见南宫衍打开了手里的蛊盒子，几个人脸色惨白，然而，主座上的那位主子，已经开始拨弦一般地动着手指了。

　　一阵哀嚎后，座下多几具未寒的尸骨。众人只是微微闭了闭眼，没有说什么，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了。

　　“魑魅魍魉，你们两个最有经验，你们亲自去一趟祈星阁，看一看情况。记得要快。”

　　“是。”二人同时应声，这多年的默契，终于又展现了出来。

　　“今天的事，不准跟大小姐透露。烟才刚回来，这种事传到她耳朵里，又闹的她心里不安稳。”南宫衍最后交代。座中各人纷纷领应允。

　　烟安院这边，我将蛊盒子擦拭了一遍，打算趁开春多养一些母蛊，以备不时之需。养蛊需要活虫，我便就近下手，从院子里找。但是这些东西，又小又蹦跶，致使我为了捉一只从树丛里钻出来的赤蜈蚣，愣是跑出了烟安院，一路追着，还是让它给溜掉了，一个抬头，竟不知身在何处。

　　虽然从昨天回来之后，我就刻意的在记路，但这条路，我没有走过。
　　抬头看看周围，只有几堵格外高的墙，还有些枯死的草木，看着叫人挺不舒服的。我往前走，边走边寻着像是回烟安院的路，忽然，听见前边有人在叫我。

　　“那个丫头！过来，过来！”一双如枯槁的手从不远处的铁门里伸出来，摇晃着，吓了我一跳。我本来准备不理他直接走的，但是他忽然说道：
　　“你是不是在抓赤蜈蚣啊！”
　　他怎么知道？我猛然回头，发现那铁门上开着的小窗里探出一个脑袋，是一个老头，满头白发，瘦的像一具骷髅，却不像是饿瘦的，毕竟气色还是很好的。我远远的看着，总觉得这个人，我小时候好像是见过的，

　　“过来过来，我这里有赤蜈蚣！”他又向我招手，脸上挂着笑。
　　我半信半疑地走过去，只看见那个铁门，和这个院子的墙一样高。挡的严严实实，只在中间开了两个小窗，可以看到里头的一点点景象。
　　“哪里有，我刚才看见它进了你的院子。。”我问他。
　　只见他诡异地笑着：“你再走近一点嘛，你隔我这么远，怎么给你？”

　　我听他这么说，就又走近了一点。忽然，他从小窗里扔出个什么东西来，故意扔在我的肩上，我一看，肩上正爬着一直蓄势待发的赤蜈蚣。

　　“哈哈哈哈哈，中计了中计了~”他在里头拍手大笑。
　　“你说什么中计了？”我眼疾手快地将那蜈蚣打下来，正好落在我打开的蛊盒子里。在盖住蛊盒子盖子的时候挑衅地看了这个老头一眼，看来对方不是个什么善茬啊。

　　他忽然很失落地把手伸进去：“唉~你怎么不怕啊。真无聊。”
　　我噗呲一笑，这个老头。。。
　　“我本来就是要抓它，干嘛怕它。谢谢你啊老伯，还帮我把它给扔出来。”我冲他笑笑，当然，看着他没得逞的样子，我可是很高兴的。

　　“你过来。。”他在里面说。
　　“我才不过来，谁知道你又有什么把戏。”我离得远远的，生怕这个老头子突然就开门出来。

　　“你们这些人！都被南宫衍那个小兔崽子吃的死死的！天天把我关在这个地方！我说了我没疯！我没疯！”他看见我不过来，突然像着了魔一样，拍着大铁门嗡嗡作响。我这下才看见，大铁门是从外面锁的，加了几道锁，锁的死死的。他怎么拍，也没动静。

　　“怎么了，又怎么了~”打远处跑来几个侍从，大概是专门看着这个老头的，听见这老头在里面发疯，匆匆跑了过来。

　　“大。。大小姐，您怎么来偏院了。”带头的那个看见我，愣了一下。昨天主子才交代过，尽量叫大小姐避开这个疯子。

　　原来，这里就是偏院啊。那那个老头。。我看了看门那头叫嚣着的老头子，原来他就是那个疯子。

　　“这个人怎么被锁在里头？”我问那赶来的侍从。
　　他无奈地摊摊手：“小姐有所不知啊，这疯子平时就喜欢捉弄人，有时候发起疯来还打人。身手又好的不得了，好几个弟兄都被打伤了。前阵子跟主子说，主子才让人加了几道锁，不然，兄弟几个非要被这个老疯子折腾死不可。”
　　他说的一脸的欲哭无泪，我想着刚才老疯子的耍宝的样子。。。嗯，确实有能把人折腾死的本事。

　　“你们放我出来！把南宫衍那个小兔崽子给我叫来！你们听到没有！”他叫嚣的更厉害了，侍从皱了皱眉头对我说：“小姐还是别在这儿待着了，免得闹心。”

　　我点点头，正准备离开，只听见那个疯子忽然安静下来，嘴里反复念叨着：“小姐。。小姐。。这里什么时候还有个小姐？”
　　“老人家，我们烟小姐才刚回家，您可安分点吧，别扰了小姐清净。”一个侍从说道。

　　“烟小姐。。。烟小姐。。烟。。”老疯子又自言自语了一番。
　　我正要走转过那道高墙的时候，那个人突然又把手伸来挥动着喊：“烟儿！你是不是烟儿！衍儿的孪生妹妹？眼下有红痣的那个？”

　　真是莫名其妙，我与衍长得那么像，他既然认识衍，怎么看见我却不能立刻知道我就是衍的妹妹？不过，既然是疯子，那和常人想的，大概就是不太一样。
　　“你过来，丫头，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他在后面喊，感觉不像刚才那么疯癫了。
　　我想了想还是走过去，站在那小窗面前，他睁着眼睛看了许久，又眯着眼睛看了许久，我迟疑地问：“你。。。您。。眼睛不好？”

　　“十二年前瞎的差不多了，只能远远地看个形儿。隔近了，看久了才能看清一点点。”他边看边又喃喃道：“是烟儿，是烟儿。。。你竟还活着。。”

　　“您。。认识我？”我问道，我总觉得这个人不简单。繁映说他是前朝高手，又是爹爹娘亲的知交，那我应该是见过的，可是现在想起来的事情有限，只能觉得似曾相识，却不知在哪里相识。

　　他撩起两边散下来的白发，一脸不可置信：“你认不出了吗？烟儿，我是你樊齐伯父啊，你小时候，我常常教你练毒的。偷偷的教，教你爹爹都不知道的那些方子。。”
　　樊齐伯父。。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但是多的就想不起来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撩头发的疯子，淡淡地说:“抱歉，我想不起来了。”

　　“小姐，咱还是走吧，他成天说些不着调的话，主子交代了，不用理他，让他吃好喝好住好就可以了。”侍从头子说道。
　　也是，这地方处处颓败景象，我也不太想多待，想了想，跟着他们几个一起出去了。

　　长长的高墙巷道只剩下那个疯子的声音在后面叫着:“烟儿～烟儿～放我出来，放我出来！”
　　而我在心里又默默记下了偏远到烟安院的路。

　　回到烟安院的时候，繁映正找我。她轻功了得，身手敏捷，见我回来了，蹭地一下从屋顶上下来，落在我面前。
　　“小姐去哪里了，让属下好找。”
　　我回味了下刚才的经历，不免嘴角抽搐:“不小心。。。跑去了偏院。”
　　“偏院？那疯子可有冒犯小姐？”听见我去了那里，繁映慌忙问我。
　　我摆摆手，往屋里走，倒了杯水喝，刚才被那疯子一闹腾，倒是觉得心累。
　　“对了，衍和那个人之间是有什么过节吗？”想着那人刚才高喊着“南宫衍那个小兔崽子”的场景，我问道。
　　繁映想了想:“应该是没什么过节吧。主子还特意将他接过来好吃好喝的待着。要真说有什么，那就是他成天发疯打骂人，主子没办法了把他锁了起来。”

　　我想也是这样。不过说他是疯子，倒觉得他就是个性格恶略的老小孩。况且他视力那么差，居然还能抓住灵敏的赤蜈蚣还不被咬，果真不是一般人。

　　“小姐，主子吩咐，明日祭祖过街，叫小姐挑几件庄重些的衣裳首饰。成衣院那边已经送来了几套，都是按小姐的身量做的，只是不知道小姐喜不喜欢。”繁映说起了祭祖的事宜，不愧是衍手底下出来的人，什么事情都安排的有条不紊。

　　我随她一起到了二楼，这里除了些书和小玩意之外，中间的桌子上摆了几个大托盘，托盘里摆着几件成衣，花样都很繁复。我下意识地触上中间那件白色为底，绣着银线暗花的纱衣，脑海里忽然响起墨白那温柔低沉的声音。
　　——“白色，很配你。”
　　该死。。怎么又想起那个人了。
　　我晃了晃头，手一指，指着那件深紫色丝绸薄衫道:“这件吧。庄重一些。”
　　其实并不是觉得那衣裳庄重，而是从那以后，除却白衣，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习惯的颜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