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饮鸩》苍不语

12、风起（12）

　　他沉默了一阵，盯着我的蛊盒子看了许久：“你一直将这个戴在身上，早晚会出乱子。这个东西做工精致，顶部底部还有怪异的图案，是有来头的，你这样成天挂在腰间，过于张扬。”
　　我曾问过娘这个盒子的来历，娘说是故人所赠，我看着好看，也就当腰饰挂了许多年，不懂行的人也就把它当成个腰饰看待。这些年我也想见见这个有这么精巧手艺的娘的故人，可是在这么多年里，故人从未出现。

　　我把蛊盒子打开，里面什么也没有，我垂着眼，说道：“你担忧的过多了，我戴了它快二十年，也没发生过什么事情。”

　　“可这里是阑珊城，”清和说：“这里的人和来客，个个都是见识广阔的江湖客，况且，如今城中鱼龙混杂，谁的心挖出来是黑的，谁也说不准，你还是听劝为好。”
　　我来阑珊城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认真的给我忠告。可能是之前的解围之恩做了铺垫，我对清和的话是十分信任的，也就将他的话听了进去，将蛊盒子从腰间解下来，这些天多披着大氅，想必也没几人注意到这东西。

　　我唤来翡翠，让她把盒子放去我的房里，用个箱子装起来。翡翠应声过来，刚出门，就听见“哎呦”一声，继而，门外传来一个男声，
　　“你这小丫头，走路仔细着点儿，我这身上的物件儿，可都是机关，万一伤了你，那我可是不负责的。”
　　我叫清和他们先坐在堂内，起身去门外看看情况。
　　果然我没听错，那阴柔的男声，正是尚沐枫。此时，他穿着一件暗红色缝毛领子的衣裳，散着头发，桃花眼和上挑眉默契地结合在一起，居高临下地看着摔倒在地下的翡翠，叫人看着生厌。
　　我将翡翠扶起来，淡淡地说：“尚谷主，不知尚谷主突然造访我异阁，可是有什么事吗？”
　　“袖姑娘好生冷淡，天这么寒，主人家这么冷，会冻着客人的。”他笑道。“其实没什么要事，只是方才在花园遇到只野畜生，颜色晦气的很，逗了一会儿，却被这畜生挠伤了，来医阁问赛神医讨点药擦上，但没看见他人影，这不，就摸到了姑娘这里来。”
　　说着他伸出背在身后的手，只见那瘦削的手背上有一道醒目的血痕，最重要的是，他的手里，拎着一只瘦小的，满身是血的黑猫。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尚沐枫，未免太狠心。
　　突然，猫挣扎了一下，发出低低的哀鸣。尚沐枫皱了皱眉，眼神一冷，将猫狠狠地摔在地上，猫闷哼了一声，呵斥道：
　　“畜生！伤了本谷主的皮肤，杀了你太便宜了！”
　　又转向我：“袖姑娘，听闻你这阁中，蛇蝎蛛蜈皆可入药，不知，猫肉，姑娘收不收？”他笑着，像一个美艳又骇人的鬼。
　　我看着地上那只被他折磨的不成样子的猫，勉强地笑道：“自然是收的，谷主将它留给我便是。”
　　听了我这番话，尚沐枫满意的点点头，这才低下身去捡那只奄奄一息的猫，将它提起来交到我手里。
　　我抱着那只黑猫，能感觉到它残存的气息，这才松了口气。
　　突然，他好奇地“咦？”了一声，又弯下腰去，捡起刚才猫掉落在地时遮盖住的东西——正是我的蛊盒子。
　　我想起清和的那番话，又想起方才尚沐枫叫人颤栗的笑，眼疾手快地从他手里拿走了蛊盒子，交给翡翠，翡翠拿着蛊盒子便退下了。

　　“那是你的东西？”尚沐枫的眼睛一直跟着蛊盒子走，一直到翡翠走出院门才回过头来问我。
　　“是的，一个小玩意，想换个新式样的戴戴，就让拿去收着了。”我含糊地回答，对于尚沐枫，我是打心眼里一万个厌恶，特别是今天他在我面前上演了一幕摔猫的戏码，让我对他的厌恶更深了。想着打发他快走，又想着他是为了手上的伤来的，忙说：“尚谷主不是要找药吗，医阁前厅有一瓶才配的生肌祛毒散，您去那了，自有药童为您包扎。这药是我和师父几日前刚做出来的，效果奇佳，保证不会留下疤痕。”
　　他听了，便向我告辞，走到院门口，他突然回头，从头到脚的打量了我一番，问道：“姑娘是被墨城主从外面带回来的，那不知，姑娘是哪里人？”
　　“瑶城。”
　　“瑶城。。。”他喃喃道；“那你，可去过三千长枫谷？”
　　“未曾去过。”不知道为什么，他问的我稀里糊涂的，难道，叫清和这个乌鸦嘴说中了，他认得那蛊盒子？
　　他突然勾起嘴角：“改日，姑娘可要去我谷中做客，在枫林中，你的身影会像血一样鲜红，亦会像鬼魅一样美的。”
　　说完，他痴痴地笑着走出去，我回想着他的话，心中充满了疑惑。

　　我抱着猫进大堂的时候，慕容南吓了一跳：“阿袖，你怀中是个什么玩意。”
　　我想想刚才尚沐枫那个阴阳怪气的鬼样子，也变得阴阳怪气起来：“尚谷主送的猫肉。”
　　那猫像是听的懂我说话，在我怀中用好不容易缓过来的劲头挣扎着。
　　清和走过来摸摸它受伤的爪子：“说你是个妖女你还不信。万物皆有灵，你这样说，它是会怕的。”

　　“你这样说她，她是会怕的。”
　　记忆里，一个温柔的女声。像隔了很久，像从山涧里回荡出来的一样。
　　“你这样说她，她是会怕的。”
　　“怕？怕才好呢！免得再不要命的跑出去，外面乱了套了，你们可千万当心。”
　　一个浑厚的男人的声音。

　　那是谁的声音，他们是在说我吗？为什么我一点映象也没有。这是我在哪里听过的话？
　　“你怎么了”可能是我突然不说话了，清和奇怪地问道。
　　我这才从神游中缓过来，说：“没什么，好像想起点事情。”
　　低头看看怀里瘦弱的黑猫，它那种受了伤还要挣扎的劲头，和从前的我真像，我冲着这小家伙说道：“好吧，既然你这么想活着，那便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留在我身边，与我做个伴吧，我会治好你。”
　　我抚摸它的脊背，却摸到了一手的血，再把毛扒拉开看，伤口遍布全身。想必，是用刺槐的枝条抽打的。

　　“这个尚沐枫，简直是残暴。”清和快要看不下去了。修长的眼睛里带着些愠色，他平时大大咧咧，龇牙咧嘴的，看着他难得的严肃模样，倒觉得更好看些。
　　我把猫交到他怀里，可能是太突然，他居然手忙脚乱起来：“喂。。你干嘛。。你。。。你抱好你的猫。。。我。。哎呀。。我最不能对付这种毛茸茸的东西了。”他刚准备撒手，猫闷哼了一声，他又一屏息，将它给抱稳了，如今是抱着也不是，不抱也不是，样子可笑的很。

　　我看着他，忍不住笑出声来，想着这样治治这妖道倒也很有意思，便不管他，去一旁的柜子里找药：“你就先抱一会儿，我找药给它敷上，乖啊，很快就好。”
　　他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嘴上还在断断续续地念叨：“不是。。你快点，我小时候被师父养的一只狗追着跑下山去，为此我还被师父说胆小，顶了一天的小香炉，我对长毛的东西真的没办法。。”
　　“给我，”我从他怀里把猫抱了过来，把药粉递给他：“真是受不了你，一个大男人还怕猫，阿南，你说说，清和道长是不是很没用。”
　　慕容南凑过来，摸摸猫的头，又用嫌弃的眼光看了清和一眼，学着我的语气说：“真没用。”
　　清和气的瞪大了眼睛，手里却还是打开装药粉的罐子，给猫的伤口撒上。可能是药粉刺激的痛，猫弹着腿儿，直接清和用手指轻点它的肉球喃喃道：“乖，不动，动了会更疼的。”
　　“看不出来嘛，你还挺善良。”我看着他那副不喜欢猫却还在疯癫了一样安慰着猫的样子，冲他笑道。
　　他勾起嘴角，带着微微的得意：“自然，为道者心需向善，方能道法万物。”
　　慕容南把手从猫的头上拿起来：“阿袖很孤独吗？为什么还要养只猫作伴？阿袖不是有我，有墨城主，有黛统领，有翡翠，有清和道长吗？这些还不够吗？”
　　我摸摸他的小脑袋，现下，在人少的时候，我已经不再将他当做一个国君，而是当成一个小大人弟弟，我说:“南儿陪我自然是好，只是，孤独不是在身边的人多就没有了，你想想，若是有一天，南儿不在城里了，我想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说给这不会说话的猫儿听，岂不是更方便些。”
　　“那。。。南儿走的时候，你跟我一起回齐月不就好了，南儿天天陪着阿袖，有什么话想说了，南儿都听着，这样就再也不孤独了”
　　孤独属于众生，说着要让我不再孤独的小不点，也迟早会有体会孤独的一天吧。想到这里，突然心生伤感，没有回话，只是勉强地对他笑笑。
　　“既然要留它，便取个名字吧。”清和将药全部给它擦好后说道。
　　对哦，取名字。总不能一直猫儿猫儿的叫吧。
　　看它浑身漆黑一片，突然就联想到墨白常穿的那身玄黑长袍，下意识地说：“就叫墨墨吧。”
　　“墨墨？”慕容南偏着头，像是在仔细思量。
　　“你不会是跟着墨白的名字给它取的吧？”清和一脸嫌弃。
　　虽不是说的全对，但突然听他猜到墨白，我突然心跳加速，脸也像发烧一样，马上糊弄了过去：“说什么呢？你看它浑身漆黑，像一砚松墨，所以我才叫它墨墨的。”
　　“但愿如此。”他将信将疑。

　　送走了清和和慕容南，我去屋里给墨墨找了个角落，找了几件颜色太鲜艳的棉衣垫在底下，算是给它一个修养的地方，我安顿好一切，正准备离开，突然，指尖有湿热的触感，一看，墨墨正轻轻舔着我的指尖。
　　我的心头涌出一股感情——这是我的猫了。我在这偌大的阑珊城，终于有一样真正属于我的东西了。

　　师父是在入夜的时候回来的。
　　那时候，医阁的厨房正在热第三遍饭菜，我在医阁的大堂点灯读医书，突然，一阵风吹动了烛火，烛火摇曳，晃了书影。
　　“阿袖在看些什么？”他说。
　　“前朝无名氏的《万药集》。”我冲着他微微笑道。
　　他坐下给自己斟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敢问阁下是什么来头，又将我师父藏到了哪里？又想干些什么？”我放下书，收起笑，瞪着他，防备着。
　　他笑着，和师父是一样的皮囊：“为师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你竟怀疑为师。”
　　下一秒，我的右腿一阵剧痛，再一看，痛处正插着一枚袖箭。我的身上没有蛊，也没有什么可以致命的东西，我突然想起，慕容南送我的簪子正簪在发间，抬起手，想要拆了那簪子。却不想，刚将那簪子拆下来，头发散作一团，“师父”却已经到了我的面前，将我的手制住，手受痛，簪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看来，慕容南倒是真喜欢你，竟将这种密器都送给你。不过为师很好奇，你怎么这样容易就发现了为师的端倪？”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刻意压的。
　　“师父是不会叫我阿袖的。而且，根本没有什么无名氏的《万药集》。”再者，赛华佗的身上是一股老远都会闻见的药草香，而这个人，是一股皂角香。
　　他笑，发出“呵呵呵”的声音，在幽暗的烛火下，用赛华佗的面相是有些阴森的。
　　“真是聪明。不过，你还是会死的。”
　　“我从未得罪过谁，为何要死？”我说着，挣扎着，却发现没有了力气，意识也有些模糊。
　　他将制我的手松开，换做用一个手厄住我的喉咙，似乎是不怕我的挣扎，自信的狠：“别动了，没用的袖姑娘，那袖箭里，可是有毒的。”
　　我深深的吸气，保持清醒，心里却很不甘心，难道我学了这么多年的蛊和毒，如今却要死在这种寻常毒药的手里吗？我还没杀过人呢。。。真是讽刺。
　　他将一个长绳子在我面前吊下来，吊在我面前的，正是我的蛊盒子。
　　“这个，是不是你的？”
　　“是我的。那又如何？”我撑着最后的意识跟他对峙。
　　只听见他的语气里带着十足的恨意，低低地说：“是你的，那你就得死，必须死。”
　　他的手越掐越紧，我无法呼吸，十分痛苦。他咬牙切齿：“我终于又遇见了你，我一生可能不会记得多少人，但是只有你，我决不会记错。三年前，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个紫金的蛊盒子，你就是用这个蛊盒子放出蛊虫，钻进我的身体，噬我的皮肉。。。我的脸。。我的脸被那蛊虫。。。啊！”
　　说着说着，他开始崩溃地尖叫，手指的力道也大到让我头脑一片空白。
　　“我。。没。。有。。。”我想反驳，却也只能张张嘴。
　　他松开手，把我推到在地，我瘫在地上大喘气，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如刀下鱼肉。
　　继而，他撕去那张假的赛华佗的脸，狠狠地扔在我面前，又蹲下来，将我的下巴捏起，抬起我的头，让我的目光平视他。
　　我十分震惊，因为那张脸，是那个尚沐枫，只不过，是个没戴面具的尚沐枫，比戴了面具的，还要骇人。他那一直遮起来的半张脸，满是坑洼，像是一棵被虫狠狠蛀过的老树，就连眼眶里，都是空的，没有眼珠，与那半张美艳的脸对比鲜明。
　　我不免有些反胃，闭眼不想去看，然而他却笑了，他问我：“怕吗？恶心吗？你这种伪善的人我见多了，说什么从未得罪过任何人，背地里做的恶心事可多了。就像你，就像你的好主子墨白。阑珊城的大善人，德高望重的好城主。结果呢？十二岁就手染千百人命，还屠了那南诏南宫家满门！呵~跟你们比，我可善良的多，我不过炒炒机关兵器，再取了你这性命，拿你的脸皮去补我这半张脸。”
　　说着，他开始摸我的脸，从下巴向上摸，摸到嘴边的时候，我咬住他的手指，咬出一股血腥味。他吃痛打了我一巴掌。
　　我吐了一口血水，瞪着他，虽是瞪着他，但我心里是怕的，这个毒毒性不算快，但是发作的过程浑身又痛又痒。看来，他是想把我折磨致死。我心里暗暗伤悲，这次，怕是要做别人的替死鬼了。三年前，我从未出过瑶城，又如何去害他。但是这蛊盒子造型奇特，这世间除了我，又还有谁有呢？

　　“我说了我没有害你，尚谷主，你这样独断地杀了我，就不怕阑珊城找你的麻烦吗？”
　　“阑珊城？找我的麻烦？哈哈哈哈~你怕是看错了墨白，他呀，比我厉害多了，他这么厉害的人物，为了你一个小小女子来伤我？你想的可真多。说起来，三年前你穿着男装，我还以为你是个男人。倒是那天看着你穿女装来，我还以为，是我认错了，但是面孔是一样的，蛊盒子也是一样的，果然就是你没错。”

　　听他这么自我笃定，我想我是没办法为自己翻身了，毒性已经蔓延了，我的眼前逐渐看不见东西了。
　　只是听见耳边突然传来尚沐枫痛苦的闷哼，他断断续续的说道：“你是。。。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