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故意伤害罪》五色石头

2、零一（20171215）

　　六岁是什么年纪呢？
　　大概是会不想上学，会偷偷地看动画片，会以为小孩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会找爸爸要零花钱买零食的幼稚到不能再幼稚的年纪吧。
　　而我在这个幼稚的年纪，做了件无比寻常的幼稚事，那就是离家出走。
　　为什么说无比寻常，那是因为我经常这样做。
　　是了，我是经验丰富的离家者。
　　尽管我所生长的云城这个边陲小镇山水相交，道路崎岖，却一点也不影响我在这镇中恣意穿行。比起呆在那个家里，我更愿意呆在外面。
　　很显然，开车路过的行舟不是这样想的。
　　在我走累了，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对着不远处冒泡泡的热水池发呆时，行舟的车停在了我面前。那是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很漂亮，漂亮到我盯着那车一直看，连行舟已经站在我面前我都没发现。

　　直到很久之后，陈淇奥这个车迷和我科普，我才知道，行舟那时开的车是雪佛兰萨博班。
　　陈淇奥曾对我说，我其实没那么爱行舟，只是因为我缺父爱、没兄弟、见识太少、世界过于狭隘，所以才把自己所有的对男性的感情都倾注在行舟身上。
　　由于我倾注了那么多年，倾注的太多，才没办法放手，错误的以为自己非行舟不可。
　　只要我对行舟放手，开始恋爱，很快就会发现，他没有我想的那么独一无二。
　　我当时激烈的反驳了他。
　　当然，这是后话。

　　有轿车的人在我们这个小镇很少，小镇又小，能开上轿车的人我都叫得上名，倒不是我想知道，实在是……我不得不知道。镇长有，小学的校长有，还有邻居的领居的某个管小镇粮食局的铁饭碗的亲戚有，总之……要是厉害的人才能有。
　　而我向来怕这样厉害的人，还没看到他的脸，心就咚咚直跳。
　　于是行舟在我头顶问我“小姑娘，太阳都落山了，你怎么不回家啊？”的时候，我拔腿就跑。
　　跑了没多远，行舟便拉住我，对我说出第二句话，“小姑娘，你的鞋子掉了。”

　　他的语气和镇上有丑不拉几的黑色小轿车的那些人不同，十分地温和。他的模样也和他们不同，很好看，而且西服规整，衬衫洁白，鞋子澄亮。
　　他看起来很像一个好男人。
　　云城这样的边陲小镇，像他这样的好男人我一个都没碰到过。
　　我在下了这个结论后，咬了他的手，挣开他，跑的更快了。
　　因为我记起了我母亲的话，她曾对我说过，越是看起来很好的男人，越可能是个坏人，她就上过当，毁了自己，当然……毁的她彻彻底底的罪魁祸首是我。

　　我跑了很久很久，气喘吁吁，终于跑到了大马路上。
　　我没有再跑，跌坐在路口，大口喘气。
　　因为我母亲也对我说过，一个人走路的话，大马路上最安全了，有灯有车有人，没人会在大马路上抢小孩。

　　行舟朝我走过来，我对他做鬼脸、吐舌头、竖中指挑衅。
　　行舟看都没看我一眼，就从我身边走过，头也不回，当我是空气。
　　我腾地一下从地上爬起来，跟在他后面，捏着拳。
　　他突然就转过身，我没有防备，脸一下子撞到他的手心。
　　一下子，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感觉到他的手指动了动，像是要干什么不好的事，我害怕不已地后退两步，瞅了瞅路边的派/出/所，对他大声嚷：“我要找警/察抓你！”
　　行舟却半蹲下来，将我的那只跑掉了的新凉鞋递到我脚前，低着头，也不说话。
　　这个动作让我对他放松了警惕。
　　我穿上了自己的鞋，他就起身，自顾自地往前走。
　　行舟的脚步太快，我边跑边跟着他，不一会就气喘吁吁，他就渐渐慢下来。
　　我们终于能同一脚步，一起走。
　　我问他好多问题，他都没回答。
　　比如，他是谁，比如，他为什么会在那里，还比如，他要不要回去把车开过来。

　　我很沮丧，为了安慰自己，我开始和街灯说话，和路牌说话，和月亮说话。
　　就这样一直走啊走，快走到派出所门口时，行舟打断了我和它们的对话，问我：“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许小小。”我对他说，“许愿的许，小小鸟的小。”
　　说罢我还做了个小鸟飞翔的姿势，想吸引他的注意，他却看都不看我一眼，继续往前走。
　　“小小是我的小名，我的大名叫许暮雨。”我急忙强调一句，“暮雨就是晚上下雨，我是晚上下雨的时候出生的，我妈才给我取了这个名。”
　　行舟这次倒停下来，看我一眼，好像还有些惊讶。
　　我正得意自己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却又转过头不理我，还往派出所门口去。
　　那是他那天第三次不理我，我很恼火，抓住他的手准备再咬他，他却牵住我的手，紧了紧，开了口：“我也有个女儿。”
　　行舟的手很暖和，声音也很暖和，说话很及时，我就原谅了他，没有开咬，而是告诉他，不用把我送到派出所，我知道我家在哪。
　　我告诉他我家所在的方向，并让他送我回家。
　　行舟似乎是有些犹豫，我对他说：“你就把我送到我家附近的路口就行，不用去我家。”

　　其实……我还真的是不想让他去到我家里。
　　因为那里……
　　行舟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我怕行舟问我家的事，就拼命问他问题，他都一一回答。
　　比如他24岁，叫秦行舟，是个上班族；
　　比如他女儿6岁，叫秦秋，和我一样大；
　　比如他没有妻子，只有女儿，具体为什么，他也不肯说；
　　我却因为太害怕他反问我家的事，一次又一次追问他，他终于回答：“她生我女儿的时候死了。”
　　关于他妻子状况的这个问题我问的不好，于是我主动捏了捏他的手，对他说：“别难过。”
　　自己却莫名其妙哭起来，还哭的伤心欲绝，也许——死亡总是让人悲伤。
　　他俯身下来，摸摸我的脸，说：“谢谢。”

　　我们没再说话，就那样走到了我家附近的路口，远远地领居家的小孩就冲我喊：“许小小！你那妓|女妈跟男人跑了！她不要你了！”其他人都在笑。
　　我转过身背对他们，站在那有着刺耳的嘈杂喧嚣的巷弄前，仰着脖子，咧起嘴角，让自己能看起来对什么都无所谓。
　　我以这样的姿态对面前夜色中不知是什么表情的行舟挥手：“你走吧！再见，谢谢你。”
　　然后很潇洒地迈开步子，进了那条窄窄的凌乱肮脏的巷子，在尽头敞开着的卷帘门处停下。
　　门内一片漆黑，不再亮起那令我讨厌却又安心的红红的灯。
　　头一次……我离家出走后自己回到家，没有看到我母亲。
　　“真想把你丢掉。”脑海突然浮现她对我说这句经常说的话时的厌恶表情。

　　这句话自我记事起，她就说了无数遍。
　　可那一夜，话却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