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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 60 章 ...

  •   周语往门口走。
      “站住,”李季叫住她,“你知不知道,你可能会被判处死刑。”
      周语说:“知道啊。”
      “你真想死?”
      “我不想死,但我更不想这样活。”

      她早已不是曾经那个缩在天台的角落,瑟瑟发抖,怀着绝对的崇敬,对他言听计从的小鹌鹑了。
      自从她从蓝田镇回来,她处处与他作对!

      李季笑着,连说两个了“很好”,目光沉下去,阴翳起来,连声音也冷了,“真想死?可以啊,但你是不是该先问问,我同不同意!周语我告诉你,你的命还真不是你说了算。”他笑出声,五官扭曲,面目可憎。俯下身凑近她的脸,好似情人一般低喃,指着那扇门,“你大可试试,能不能从那儿走出去。”

      周语推开他,看他的目光甚至有点同情:“晚了李季,在你来之前我已经打了电话投案自首,”她抬手表,“估计这会儿警车已经到门口了。”
      李季几乎是冲口而出:“简直愚蠢!”他指着她,“你呀你!”要教训,又顾虑这当务之急,于是暂不与她计较。
      他在房间来回疾走,抚额苦苦思索要如何善后。
      他琢磨得那样投入,周语甚至有点不忍打搅。

      李季拿出手机给律师打电话。
      电话还没接通,室外有人敲门,紧接着是小佣人惊慌失措的声音:
      “李总,外面来了好几个警察!说有人投案……”
      李季身子一歪,扶一下身后屏风,稳住了。
      内秀的眼睛,原本因无敌而静如止水,此刻也乱起来。
      仪态尽失,瞠目结舌,再没有目空一切的笃定。

      李季突然冲着周语:“你干的好事!”他挥舞双臂,几乎失控,像个他曾经言下的失败者,需要靠高昂的语调来渲染气势,“你当真活腻了?”
      周语突然向他走过去。

      尽管她表情平静,因着她手里提着一个大号的铁榔头。那榔头在二十分钟前还敲坏了一个镀金佛像的头。
      李季惊跳起来,眼镜掉到地上,眼前模糊不清,他狼狈的抚着屏风,颤声呵一句:“你要做什么!”
      周语不响,将铁榔头往身边一扔,砰一声。李季绷着神经,弹跳而起。

      “李季,”她弯身捡眼镜,声音徐徐,“还记得以前你要我学着忍耐,你说忍则无敌。其实我并不这样认为,”她笑一下:“我觉得,无畏才无敌。”
      说完,眼镜递还。

      李季沉着脸戴上眼镜,恨恨的看着她。
      周语已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停了下,背着他:“别担心,我不会连累你。”
      开门出去了。

      客厅门大敞着,厅内占着五六个面容严峻的男人。
      周语只穿着睡裙,冷风灌入,她起了个哆嗦。

      “刚才是谁打的电话?”
      “我。”
      “是你要自首?”
      “是。”
      “先跟我们回警局吧。”
      “好。”

      李季也下楼来,换过衣服,梳过头发。端着附和他身份的架子,站得笔直和为首的人交谈。
      周语被两个高大的便衣警察夹在当中,显得格外羸弱。

      临走时,李季走上前,递去一张手巾:“擦擦吧,脖子上都是血。”
      周语苍白如纸,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没接。

      “有我在不要怕,”李季鼓励,亲手为她擦去,血痕已经干涸,他擦得格外仔细,唯恐将她弄痛了。
      大衣给她披在肩头,“我会帮你。”

      蓦地,他伸出手,把一缕拧着汗液的头发别到她耳后,继而在她脸颊上拍了拍,举重若轻的,“我们请最好的律师。”
      咽喉处,一股浓郁的酸涩井喷而出。
      周语咬着下唇拼命的摇头,拼命的摇头。

      她刚才还不惭,大言直面人生,自问所向无敌。原来只是没遇到真正害怕的东西。
      她不怕和他撕破脸,不怕他凶神恶煞的模样,不怕他地狱修罗的阴翳,甚至不怕死刑或坐牢……
      她只怕看到他发梢下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温柔。

      那一刻,周语再忍不住,怆然涕下。
      “李老师。”她小声喊他,和当年那个躲在角落里,仓惶失措的小姑娘,并没什么两样。

      警局里,周语对十年前犯下的罪供认不讳。但她果然信守承诺,没将李季供出来。
      她说监控录像是她私自偷来,藏进佛像眼睛里,李季并不知情。

      李季财大气粗,请了重庆律师界的泰斗------李方春李律师,(这个广告硬得作者不忍直视)亲自出山为周语辩护。
      奈何在问及杀人动机之时,她总是闭口不谈。李季心急如焚,黑发一夜间白了半壁。
      幸有李方春律师在法庭上雄辩滔滔,多方引证,加之曾受周语救助的群众联名请愿,法官最终从轻处理,以故意杀人罪名,判处周语有期徒刑20年。

      宣读审判出来那天,周语戴着明晃晃的手铐,从法院大门被带上警车。
      白氏从旁而来,怒不可支,先是一个巴掌甩在周语脸上,骂道:“杀人犯该死!杀人犯必须枪毙!以慰亡者在天之灵!”在武警的驱赶下,她又歇斯底里的咆哮:“我不服,我要上诉!为我儿子伸冤!”
      最终,白氏被带离现场。

      周语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的盯着前方。
      十米开外的地方,顾来站在那里。
      他们之间隔着人墙。

      看守所三个月,周语更是像纸一样苍白。头发剪到齐耳,风一来,在整张脸上乱扑。
      周语欲抬手撩开,戴着铐的手动了动,终是徒劳。

      顾来一眨不眨的看着她,一如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刻。深邃的大双眼皮,仿佛凝储了一个春季的毛毛细雨。
      投入的,多情的。除了看着她,再没任何无关紧要的信息。
      她那时还有心情去想,隔久了再看,那秧鸡越来越帅了,自己还是很有眼光的。
      她冲他笑了笑。

      下一刻,周语矮身上车。

      绝大多数的担惊受怕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当你真的身处其位,你会发现这件事,其实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恐怖。
      比如说离婚,再比如说坐牢。

      走进高墙大狱的第一刻,周语有种亲切感,梦里千次出现,万次逃避。当她终于回归这里,她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轻松踏实起来。

      进去的第一个晚上,周语步伐泰然,里面所有的“老油条”都在饶有兴致的等着看她原形毕露的嚎啕大哭。
      但她很安稳,往后的日子里,这种安稳一直在她身上体现。

      白天的时候,劳动,操练,上课,排队吃饭排队洗澡。感觉跟体校里差不多。
      开饭前会唱歌,唱那种每句都是感叹句的歌。发泄着劫后余生后迫不得已的亢奋。
      她参加一切积极向上的活动,在多个项目上拿奖。在各项游泳比赛里,将纪录定格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制高点。

      到了晚上,周语借着微光给父亲写信。熄灯后就躺在能看见一小方星空的铁窗下,看雪白的探照灯一次一次从窗前扫射而过,听下铺女人时深时浅的啼哭。
      下铺的女人叫阿荃,犯事较周语轻-----抢劫罪,只判了三年。但她依旧受不了,生生将自己逼上绝境,随时都想一死了之。
      反之,周语在这里能吃能睡,夜无梦,还长胖了。

      到第三年的时候,阿荃刑满释放,那女人又怅然若失,觉得此生已毁出去也了无生趣。
      那时阿荃问周语,你还有十多年,你想不想自杀。
      周语说:“不想。”
      “一次都没有想过?”
      “从来没有想过。”
      “我的天,你怎么做到的?”

      那时,她们出操后进行着短暂的自由活动,周语抱膝蹲在墙根下晒太阳。她仰着面,眯着眼缝笑一下,说:“有盼头!”
      那个得意忘形的模样,尽管头发被理成寸头,但她的黛眉红唇,还有铺满她脸上夺目的阳光,一直照射了阿荃往后的一生。

      阿荃知道,周语有个一心等待她的男人,几乎整个监狱的人都知道。
      每逢顾来去看望她,大家便起哄着,脸皮厚如周语,竟然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像个怀春少女那样的笑。
      顾来几乎每期探监日都去,两人隔着防弹玻璃,通过电话聊天。

      一开始没话说,大眼瞪小眼。
      后来他会结结巴巴的说些笑话,周语本就爱笑,果真就被逗笑了,问:“从哪看来的?”
      “故事会。”
      周语调侃:“下回背熟了再来。”
      “哦。”
      沉默,珍贵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语没话找话:“最近干什么呢,都瘦了。”
      顾来抹一把脸,说:“攒钱。”
      周语“哇”一声,“怎么,顾老板要干一番大事?”
      “不是,”他一本正经的,“欠了别人钱总是要还。”
      周语心一悸,嘴上说:“那是我欠的,不关你事。”
      “我婆娘欠的,我替她还天经地义。”

      那一刻,周语在面前男人那极不自然的壮志豪言下,竟然像个面对暗恋对象的二八少女,眉眼都不知所措起来。
      尽管她那时已经三十出头,除去一头秀发,眼角也有细纹。但监狱里作息规律,周语还养胖了些,珠圆玉润,肤色水润,十分风情。

      顾来接着说:“等还清债务,跟我回蓝田镇吧。”
      “……”隔了几秒,周语笑起来。
      顾来逼她:“说话啊,行不行?”

      他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坚持不懈的努力了近十年。
      周语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周语收住笑,用前所未有的认真,她说:“行啊。”
      盼了十年,如今她突然首肯。然后,这个求爱收到回应的男人,大为不适,在两名面无表情的狱警眼皮底下,含蓄而收敛的裂开嘴。

      周语的父母也会来看女儿。
      刚见面时,这个要强的母亲还能强颜欢笑,骂周语:“好你个不孝女,把我们二老骗到哇爪国去,你却……”说不到两句周母又哭哭啼啼,掩着泪,“我说你怎么突然性情大变,又买房又报旅行团,你原来安的这心!”
      周语赔笑:“是啊是啊,我是白眼狼,妈,哭出皱纹啦。”

      周父理性些,只是在一旁表情严峻的开导:“世上没有过不去的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做错事改正了就是好孩子”……通常导到第二句眼眶就要红,第三句时便会与妻子一起抹泪,悲壮得好像在上坟。

      久而久之周语就怕了,说:“你们二老别来吓唬我了,养好身子,等我出去了再任打任骂。”
      倒是李季来得少,有时半年来一次,有时一年都不来。来了也一言不发,隔着玻璃,他怨气难平,甚至懒得看她一眼。

      后来顾来来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距离越来越久。就算来了,也是一副身心具疲的模样。
      周语问他,他只说工作太忙。
      周语也不好多打听。

      到第八年时,周语得到可靠消息。她表现突出,减刑五年。
      她急于将这个好消息和顾来分享,等了几个月,没将他等来。而往后的几年里,顾来再没来过。

      她刚开始还有期盼,他或许是遇到急事,走得匆忙,来不及告之。后来又怒,心想等他来了,一定要质问他,就算是分手,也该当面说一声。
      只要他说,她立即放手。她不是个喜欢强人所难的女人。

      这些在心里打了无数次草稿的,想得自己义愤填膺而激动得不能自持的打算,最终也没机会说出。
      顾来就这样猝不及防的从她生命里消失了,就像他当年骑着摩托突如其来的出现那样。
      她在高墙里,第一次感到无措。

      多少个夜里,周语躺在牢里的硬板床上回忆,最后一次见面,顾来说了些什么。
      好像是说顾钧不能生育,陈慧红上吊投河的催着他回老家结婚。
      周语记得,她那时还浑不在意,寻他开心,说:“那你快回去结呗,你才三十出头,青春正健,95后村花也是手到擒来的。”
      那时他说了什么,周语努力回想,已经记不清了,时隔太久了。
      真的太久了,到后来,他们说的那些让人感慨甜蜜的话,历经的那些荒诞无常的事,她通通都要忘了。

      刑满释放的前半年,李季来了,周语从他口中听到顾来的消息。
      “他让我转告你,他回去结婚,以后都不来了。”
      周语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想了一会儿,问:“他找过你?”
      “不是,我接到他电话。”
      “哦。”
      周语若无其事的眼睛让他心颤。
      “他打了130万进我帐上,说替你还的。”

      周语一跳而起,大喝:“他哪来的钱?”
      与此同时,狱警指着她:“坐下!”
      李季说:“他娶了个富婆,那女人很有钱。”

      “哦,”周语说,缓缓坐下,隔了一会儿,喃喃自语,“这样也好,”再隔了会儿,声音更低,“最好不过了。”
      之后两人再说了什么,周语没了记忆。

      周语时常会想起那个时候,她被李季逼急了,冲口而出的那句“我赌他终生不娶”。
      人在激动异常时,豪言壮语说出来最叫人酣畅。但事情冷却之后,谁又有十足的把握。

      三年五年后,当他见多识广,眼神不再单纯,他也会戴上一张虚伪的面具,在冷漠的城市里游手好闲,和初次相见的任何一个女人侃侃而谈,说:“美女,怎么称呼”------谁敢打包票没有这样一天。
      人生无常,每一分秒都可能遇上千种变换,何况10年。

      她瞻见,并释怀。毕竟不是天真少女。
      但她无悔,并没有感到多么难过。青春苦短,她感激在自己尚有热血的韶华里,投入了两段爱情。
      两段,她皆是奋不顾身。

      往后的日子,依旧是,睡前写信。饭前唱歌。
      歌曲铿锵有信念。
      只是这样的信念,不知为何,不知为谁。
      CT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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