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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告别 ...

  •   寒风凛冽。
      韩东楠坐在韩兵的坟前,无意识的微张着口,双眼无神的望向前方,视线方向是墓碑上的“之”字。但他看不到字,眼中似是一片灰白,又好像不断地看到彩色的回忆。
      他抽了一下鼻子。不是因为哭。而是天气太冷,冻得他鼻子通红,止不住地流鼻涕。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好像想起了很多事,又什么都想不起来。渐渐地,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发呆,像是从一个第三人的角度看着狼狈的自己。
      他的腿坐麻了,脸也冻僵了,一阵风吹过刮得裸露的皮肤生疼,他觉得应该换个姿势,再擦一擦鼻子,但是身体似乎不愿意配合他的想法,兀自坐着,麻着,疼着。
      回过神来,他又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像是溺水的人刚刚回到岸上,狠狠的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从口腔进入,像柄冰锥一路刺进肺里,他猛烈的咳嗽了几下,只觉得整个人由里到外的冷透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春节时候,他和韩兵从村子里跑出来,跑到这山上来,那时候似乎没这么冷啊。那最小的时候应该是八九岁,后来一直到十六七岁,年年岁岁,不知道是哪一年定下了这样的规矩,一到初三,两人就会跑到这山上来玩。其实这山上又有什么呢?十多年来,山上的一草一木他们都认得,哪里有条山泉,哪里有座枯井,在哪处他们偷窥过□□的情侣,哪一片是谁家的坟头。
      这一片,就是韩兵家的坟头。
      那时候韩兵说:“等我将来老了死了,我也会埋在这,还有我媳妇,还有我儿子,都会埋在这。”他想指一指这个区域,但是家里人说不能用手指坟头,他就只能扬了扬脸示意。
      后来他又说:“我将来长大了,肯定不会呆在咱们县城,我会去长沙,也有可能不在湖南,说不好我会去北京、上海!去了我就不回来了,死也死在外头,将来我儿子会把我埋在公墓里,特别干净特别大,不像咱们这,一个一个的坟包。”
      再后来,他说:“咱俩将来死了,就把骨灰放一个盒子,也不埋起来,也不放公墓里,就叫人扔海里,让谁也找不到。”
      可是最后,他还是埋在了这里,跟他的祖辈在一起,一个小小的坟头,一个小小的碑,几碟点心,一撮烧成灰的纸钱,还有枯坐在这里瑟瑟发抖的韩东楠。
      那与韩兵相关的一段一段支离破碎的记忆,而今想来竟然都是这样的谶语。

      未亡人。
      韩东楠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词。
      他想起曾经自己看过的某一本山寨言情小说,里面失去丈夫的女主人公就这样称呼着自己,他在和韩兵说起来的时候感叹道:“未亡人。你不觉得这个称呼特别凄美吗?”韩兵笑笑说:“你是不是在幻想自己披麻戴孝哭的梨花带雨的样子觉得很凄美?”
      韩东楠想想现在自己的模样,是不是很凄美?他洗了洗鼻子,只能算凄惨吧。

      他想起他们很小很小的时候,学电视里的尔康和紫薇亲嘴,亲过之后只觉得没什么意思,不懂这有什么好玩的;他想起刚刚发育的时候,一群男生到河里游泳,会抓住一个一起扒掉他的内裤扔进河水中然后集体放肆大笑;他想起父母急事出门将他托付给韩兵家的夜里,他们在一个被窝里紧张而兴奋的第一次;他想起他们为了考上同一个重点高中而拼命复习互相鼓劲的夜晚;他想起他们坐在教室的角落里,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认真的听讲,课桌下彼此却都在偷偷的抚摩对方;他想起父亲在班主任的办公室狠狠甩在他脸上的耳光;他想起在操场上韩兵崩溃的大哭;他想起韩兵的爸爸独自一人到学校取走了韩兵所有的书本和衣物;可他想不起来他们最后的一次见面,他甚至来不及记得哪一次之后他们就再未见过面了。
      韩东楠觉得脸上刺痛,那是不知不觉流下的眼泪被风吹干而引起的。他抬起手抹了把脸,只把浸湿面颊的面积抹的更大了。他的鼻子塞住了,只能张口呼吸,吐气的时候不自觉的颤抖着,那是用心脏向发出的颤抖,他的嘴唇在颤抖,鼻子和眼睛更酸,眼前起了一层雾,未及眨眼,眼泪就又落了下来。他又举起双手去抹,可是已经抹不干,泪水源源不断的从眼眶里流出,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最后只得双手掩面抽泣了起来。
      他已经很久不曾哭过了——这样说不对,他的泪点很低,电影电视小说话剧,感人的可怜的温情的他都会轻易流下来泪来——但他很久不曾为自己哭过了。他会得意会嫉妒会愤怒会沮丧但是没有什么值得他哭出来。他记得上一次这样掩面的抽泣是在高二的时候,他迷上了写小说,夜以继日的在小本子上创作着他的青春文学,却导致那一次的期中考试由年级前50名的成绩掉到了200多名,他一时慌了神,不知该如何向父母交代,升旗仪式开始前排队等候的时候,韩兵问他为什么情绪低落,他一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也是像这次一样,他慌忙的去抹眼泪,却越流越多,只得双手捂住脸免得被别人看到,在一片黑暗中他感觉到头靠在了韩兵的胸膛上,韩兵抱住了自己,拍着他的背安慰着他。
      那时候真是幼稚啊,竟为了这样的事而在大庭广众之下痛哭。而多年之后能让他再次那样哭泣的,只有曾经爱人的离世了。而那个会抱着他轻拍他的背安慰他的爱人,已经葬在这墓中。
      想到这里,韩东楠心里愈发的难过,他的身体剧烈的抖动起来,终于,他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寂静的山林中他的哭声很微弱,甚至没有惊起一只飞鸟,整个世界没人听得到他的哭声。
      他踉跄的爬起来,移动到碑前,颤抖着抚上碑上的名字,那个曾经被刻在他心上的名字,他以为时间久了他都已经忘掉了,以为心上已经结痂脱落长出新肉,没想到却依旧留有着字形的痕迹,永远也抹不掉。冰冷的楷体字没有一丝熟悉的感觉,他望向碑后的坟茔,突然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他想挖开它,剖开底下的棺材,看一眼韩兵最后的样子。他没能看到,事实上没有人能看到。韩兵的父母甚至连告别式都未曾举办,就在他去世后三天内匆匆下葬了,按照多年的传统,没有火化直接土葬,然后又摆了一天的流水宴。韩东楠赶回来时,正看到韩兵家院子里热闹非凡,一拨拨的客人剔着牙有说有笑的走出院子,村子里转办红白事的妇女们热火朝天的炒着菜,还在等着上菜的人们嗑着瓜子聊着天,没有一点悲伤的气息,甚至令人怀疑误闯了谁家的婚宴。
      韩东楠再次踉跄的起身,向坟冢挪动,伸出手去抚摸上面的新土。忽然,他的手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顺着那只手臂往上去,他看到了姚雪流着泪的脸。

      “我也是不想和别的同学一起来,所以才提前一天单独来看看。”姚雪调整了呼吸,缓缓地说道。
      她见韩东楠没有接话,又说:“节哀吧。”
      节哀。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词,大家见到这句话基本都是在古装剧中,感觉像是一句古语,并不能直接拿来现实中用。然而当现实中真的遇到有人的亲友离世,大家似乎也不知说什么时候,只得将这句话拿来直接使用。但由于之前对这个词语的认知,让人总觉得说出这句话是一种敷衍的表示。
      于是姚雪又加了一句:“韩兵他也不希望你难过。”
      尽管这也是一句老套的话,却狠狠击中了韩东楠的心,他又流下两行清泪。他想起年会那晚的噩梦,意识到那应该是韩兵来向自己告别的。“他也不希望你难过”,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们未曾见面未曾聊天甚至未从任何人哪里探听彼此的任何消息,但是他临走还是来向他告别了。是不是他还爱着他?
      他突然非常后悔。因为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这么多年他去哪了,上了什么学,做了什么工作,认识了什么人,他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而最终变成了一个怎样的人,又何谈还爱不爱他?
      是爱的吧。他在心里这样想。就像他以为自己已经不爱了,忘了,这么多年,认识了这么多人,变了这么多,可是看看现在的自己他明确地知道自己还是爱着他的。那为什么偏偏让这么多年的时光白白溜走了,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想不起来是怎样的场景。后悔啊,他真的后悔。
      “如果……如果……我们当初……再坚持一下……”他抽泣着断断续续的说着,“再坚持一下……”可是他说不下去了。那些幻想过的美好生活,在坚持一下,可能真的会实现吧。他再一次放声哭出来。
      姚雪一把抱住韩东楠,把头埋在他肩上,眼泪流到韩东楠的颈窝里,韩东楠抱着姚雪,仰着头哭喊着,他一遍遍的喊着韩兵的名字,却因哭泣而使得音调难以辨别,听起来只是无意义的发音。
      他的哭声终于惊动了一只乌鸦,它喳喳的飞起来,望了一眼抱在一起哭泣的男女,扭头飞向山后的村庄,那里家家推杯换盏,小孩子在玩炮仗,远处县城正办庙会,还有戏台子上在唱戏。年味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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