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江山软》椴

1、美人

　　萧如令喜欢喝酒。

　　这不是因为他是个酒鬼，而是因为他觉得，酒，是最能让人清醒的东西。

　　每当他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他总会忍不住去倒那个白玉的酒壶。

　　绯色的桃花簌簌从初春的树枝上抖落下来，落在萧如令的正红的袍子上，也落在莹白的酒壶边沿，跌一跤，醉醺醺地浸入澄澈的甘露中。萧如令的目光有些涣散。他不是个酒鬼，也不是很能喝酒。他已经醉了，即使他今日还一滴酒都没有沾过。

　　韩即江手里拿着一卷明黄的圣旨，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不远得恰到好处，即不会让那个大梦三生的人看见，也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人的一切。

　　萧如令浑然没有发觉这片仿佛可以沉滞时间的桃林中另外一个人的存在。他呆呆地望着自己搁在玉石台子上的手臂，隐在正红的袖子中，有桃花还在无声地落下来，栖在每一个褶皱和刺绣间。他望着望着，就伏在台子上睡着了。他睡着的时候神态非常安详，嘴角还挂着一抹幸福的，仿佛得到了平生所求的笑容。

　　韩即江不出半点声响地走过去，把圣旨轻轻放在了沉睡中的人的身边。他看看那个酒壶，又看看这个人。他知道那个酒壶里是从来没有什么酒的。若要说那里面的液体是什么，必是很苦很苦的老茶。

　　这人，太苦了，他想。

　　只是现在却容不得他一个礼部尚书想这么多了。

　　他们要有一个新皇帝了。而这个年轻的皇帝，还在沉睡。

　　阮篱也喜欢喝酒。

　　她也不是个酒鬼。她喝酒，只是因为她高兴。

　　让她高兴的事情有很多。比如寻秦阁的羊毛地毯上又落满了为她一人风舞的红绡；比如年轻的新皇帝即位了，大赦天下；比如这个长得还算俊俏的小书生，在弄春和沉秋软香玉体的挨近下左右为难的表情；再比如当下，她听到面前的那一把清朗的嗓音，这样宣称：

　　“小二，给我来一碗酒。要苦的。”

　　阮篱愣了一下，打量着眼睛看那个一袭红衣的年轻人。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看不清他的眉宇。但看身形，倒也算得潇洒不羁。一旁的人，男人，女人，都已忍不住笑了起来。一位黄衫的公子说：“兄弟，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那是刑部赵大人的独子赵佑延，阮篱认得。

　　“自然是晓得的。”那人缓缓答道。周围的人又一次发出了哄笑。

　　“哦？！你明白啊。”赵佑延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问“那你晓得，这位姑娘，是什么人么？”他指着阮篱问。

　　那人这才抬起头来。周围一阵吸气声。

　　阮篱看清了他的相貌。

　　那红衣的领口斜斜敞着，过分白皙的脖子上是一张倾城的面孔。

　　那是怎样一副面孔！猩红的是唇，高挺的是鼻，飞扬的是眉，触目惊心。

　　阮篱曾听闻世间有三大美男子，塞北凤九，江南魏寒生，京城韩即江。这三人，无一不是形容俊朗超凡出尘的。而面前这人的美，却是入世的，让人莫名想起梅开初黛，桃巷茶熟。

　　一双仿佛总睁不开的凤眸，蒙着些许闲愁地，斜斜看过来，目光宛如明春潭水般深浅莫测。

　　“自然是晓得的。”红衣的人垂下头去，重复道。

　　“那...那你说说这是她是什么人？”

　　那人没有抬头，沉默了一小会儿。阮篱心中不知为何也有些紧张，她在他的沉默中看出了他的无知。可她又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一个烟花女子，一个落魄公子，一个也许猜不到开头，却一定猜得到结尾的故事。这时，那人开口说话了。

　　“美人。”他说。

　　春日凋零，乱红残藉。寻秦阁的大门是敞开的。花香在晚风中浮沉着。

　　换做别人说这两个字，这一干人必定要大笑了。可独独这人，那语气，那情态，却让人笑不出声来。寻秦楼里的女子在这一夜丢了一魂一魄，很多年后即使她们远嫁异乡也忘不了那个曾闲闲地道出“美人”二字的男子。在她们的心中，也许会永远住着这样一个红衣风流的年轻人，和这个春日殆尽，风中有香的夜晚。她们也许因此开始，怀念自己曾经的那一段，狂热且痛快的青春。

　　阮篱站在那里，良久。只听得那人愉快地说：

　　“我喜欢美人。若你愿意，我可娶你为妻。”

　　而这个夜晚，注定是属于这个男子的。所有的姑娘都为之疯狂。她们的绫罗绸缎，霓裳羽衣，多少种斑斓的颜色在这金碧辉煌的灯厅中飘过，多少缕曼妙的歌声绕梁不绝。

　　而那男子，始终低着头，唇边微微有笑意的。

　　只这一笑，足矣。

　　只这一笑，足够阮篱醉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