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嘉年》左篱

22、第 22 章

　　于郭嘉而言，这应该是第三次见到曹操，而最后这一次，注定是赔上一生的选择。

　　而于曹操而言，在看到这个犹如闲庭散步一般走到屋中，身着青衫的年轻人时，三年前的仓皇一面全数跳入脑海之中。

　　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年的窘迫。在听到人的姓名，认出这时多年前认识的那个狐狸一般的少年时，他一时兴起，想开个玩笑。却没想到不仅惹怒了郭嘉，还在被送出雒阳城后，全身上下被搜刮的身无分文。要不是夏侯惇及时赶到，他差一点就要露宿郊外。

　　然而，让曹操直接承认自己的弄巧成拙，却也是满心的不甘。要不是郭嘉当时不肯先自报家门，他也不会在之后刻意反其道而行之。轻咳一声，他只缓缓说起当年在雒阳宅中的事，打算等问出郭嘉为何会出现在那里之后，再把其中内情一一解释清楚。

　　而当郭嘉听完曹操的话，只是微微一蹙眉，随后浅笑道：“哦，是吗？嘉不记得有过这件事。嘉记性不好，还请曹公海涵。”

　　此刻，曹操一口气憋着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心情，正与郭嘉当时如出一辙。

　　“……那于先生看来，身为谋士，最重要的是什么？”郭嘉这一打岔，曹操更不好解释。出于缓解尴尬的目的，他只能不动声色的把话题转回正题。

　　既然提到正事，郭嘉的神色也认真了许多：“于谋士而言，熟读兵法，循规蹈矩排兵布阵仅是入门，最重要的是随机应变，克敌于先的能力。”

　　“先生认为，又如何才能做到克敌于先呢？”

　　“想要克敌于先，最重要的是提前掌握敌方的情报。”郭嘉道，“就和与人对弈一般，看清楚了对方棋子的布局，才能落下自己的一子。而若是提前了解对手的习惯，性情，便有可能提前猜到对方下一步的走向……亦或者，克敌于战场之外，不战而屈人之兵。”

　　“先生既然如此了解情报的重要——”剑眉微挑，曹操一双凤眸眸色暗沉直盯向郭嘉，作为一方之主的威压倾泻而出，“那么，当初孤所见的那些人，便是先生为搜集情报而培养的吗？”

　　“明公这是何话，嘉听不懂。”然而，在威压之下，郭嘉笑容依旧，意味深长，“嘉，之前从未见过明公，明公所说的那些人，嘉当真不知。”

　　……曹操开始认真的思考，这郭嘉答应留下，真的不是为了气他的？他就算真忘了阳翟的事，郭嘉有必要置气到现在吗？

　　下一秒，他突然意识到，郭嘉刚才的话中，已经改了称呼。而这改变了的称呼背后的含义，不言而喻。

　　只见郭嘉整整衣衫，难得的以一个标准的不能再标准的姿势，合起衣袖对曹操躬身长揖：“若蒙明公不弃，嘉愿辅佐明公，成就明公宏图霸业。”

　　说完，郭嘉微微抬头望向曹操。对上这双清亮的眸子，曹操心中的那点不甘也就渐渐淡去了。说到底，当初的事也算是他不对，先是没能认出郭嘉长大后的面容，等想起来了，又在那么紧迫的环境下开那种玩笑。这么多年，郭嘉定是把他时常放在心上，这才会在以为他忘得一干二净后，生那么大的气。想到这本来性子凉薄的人私下可能因他而有的千回百转，曹操不禁暗喜不已，正打算亲自扶起郭嘉，一诉当年情谊。

　　“奉孝——”

　　却是郭嘉已经放下手，对他轻点头，而后一甩袖子，头也不回的走出营帐。

　　曹操刚举起的手就这么停在半空中，许久才讪讪的放下，心中五味杂陈。

　　郭嘉离开后，荀彧走进屋中。他作为向曹操举荐郭嘉的人，又作为和戏志才一起把郭嘉留下的人，自然最关心曹操和郭嘉见过之后的结果。先是一行礼，荀彧开口问道：“主公，你以为，奉孝如何？”

　　想起来刚才和郭嘉对话的情景，曹操就觉得心情复杂。谈不上什么气愤，也没有什么被人轻视的不快，但若说是相见甚欢，曹操怎么想也搭不上那个边。

　　可这其中乱七八糟的纠葛，他又哪能和荀彧明言。说实话，面对君子如荀彧，曹操每每都不由自主的想要维持自己的形象，一份面子都不肯丢。但不丢面子，里子的尴尬就只得自己受着。他轻咳一声，终于挤出些喜色：

　　“能使孤成大业者，必此人也。”

　　得到曹操的答案后，荀彧又尽职尽责的去寻了郭嘉，同样的话，不过所指之人，变成了曹操。

　　脑海中回忆起曹操瞬间跌落的笑容，郭嘉满心是大仇得报的快意。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请，对眼中带着淡淡希冀的荀彧道：

　　“曹操，真吾主也。”

　　荀彧大慰，至于究竟如何，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自这次见面之后，曹操便率军回了治所濮阳，还亲自叮嘱人为郭嘉布置了府院，并遣人前去阳翟将郭嘉的家人接往兖州。御下之策，在于恩威并施，那日的威已施，虽然效果很微妙，但这恩下去，曹操想，郭嘉都已经及冠了，应该懂得些人情世故，让人到自己面前来道个谢，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自那之后，他便没再主动召见过郭嘉，静等着他自己送上门。结果，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郭嘉的脸皮和曹操完全不相上下，硬是等曹操等得没耐心了，也没在自己府邸门口看到那袭青衫。他琢磨着隐晦的和荀彧一问，才知道郭嘉病了。

　　完完全全的大病，病到卧床不起什么客人都见不了。知道是这原因，曹操心中莫名安慰了一下，然后又愁心起人的病。他可还记得人少时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样子，再加上有戏志才的事在先，他可不想再出什么事。正打算把全城的大夫给人找去，却又想到今时不同往日，郭嘉身边可跟着神医华佗，哪还需要什么其他的大夫，于是只能悻悻作罢。

　　而很快，曹操就没空也没那闲情逸致和郭嘉这么莫名堵着气了。徐州传来消息，他派人从琅琊郡接来兖州的老父曹嵩为陶谦所害，同行的人中，仅有提前分道前往兖州的大儿子曹昂与被曹嵩趁歹徒未到时，藏于篓筐中的妾室卞氏幸免遇难。

　　看着硬忍着泪水的子修，再看看在自己怀中轻声哭泣的卞氏，曹操眉眼间的戾气愈发深重。

　　祸不及父母妻儿，陶谦却因先前兵事杀害了他的父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再加上之前陶谦趁他追击南匈奴时攻打任城的积怨，毫不犹豫，他便做出了出兵徐州的决定。

　　“主公，宫以为此举不妥。”听到曹操的决定，陈宫立刻开口道。

　　“孤是问你们出兵杀了陶谦那老匹夫的计策，而不是听你反对的。若是有谁不同意出兵，现在就滚出去！”

　　曹操眼中迸发出令人胆寒的杀意，陈宫静立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沉默着转身离开。

　　陈公台这一走，顿时让曹操的愤怒又深了一层。不过此时留下的荀彧荀攸程昱等人，皆是曹操的心腹。曹操为报杀父之仇出兵徐州本就是情理之中，他们感同身受，自然不会和陈宫一样反对。

　　他们很快商讨出出兵的方案。于禁引兵攻打广威，攻下后沿泗水攻打彭城。同时任曹仁为前锋，正面攻打徐州。出兵的文章，曹嵩的悼文皆由荀彧草拟寄给各路诸侯。曹操报杀父之仇，师出有名，他人若是去助陶谦便是罔顾人伦，这个道理，各路诸侯都是聪明人，想必至少不会明着插手。

　　然而，曹操本就想攻打徐州，只是还没有很好的理由。如今有了，却是用自己父亲的性命交换，何喜之有，不过是无尽的苍凉嘲讽罢了。

　　商讨完，众人便起身离开，唯独荀彧留了下来。荀攸皱眉想劝一句，而荀彧只是回给他个温和的微笑，示意他无事，让他先离开。

　　“文若，你可还有他事？”曹操见荀彧留下未离开，便问道。

　　“彧只有一事请求主公。”荀彧作揖，“陶谦谋害主公父亲，罪不容诛，但徐州的百姓……彧望主公莫要迁怒他人，放过那些无辜百姓，于主公的仁名亦有好处。”

　　荀彧语气委婉话却说的明白。曹操望着他，良久，突然大笑起来，笑声苍凉。半响后，他停住后，眼中杀气未褪去分毫：“卿言百姓无辜，那吾父又有何错，当受此大难？！吾儿吾妻又有何错，当受此大惊？！陶谦一条贱命，何能与吾父之命等价，孤定当屠了徐州，以告老父在天之灵！”

　　“那些百姓若是要怪，便怪陶谦去。一人之意祸及千万百姓，该受责难的，是他陶谦才对！”

　　荀彧紧咬下唇。这是曹操第一次对着他发这么大的火，虽然他知道这火气没有一分一毫是真的因他而作。然而，就算曹操再生气，他也不能不劝，这些百姓，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失去性命。

　　正当他要开口时，突然有仆人传报，就说有袁绍部将前来。曹操和荀彧都神色微变，对视一眼，而后曹操点点头，唤仆人让人进来，又一想，叫住仆人，自己起身出门相迎。

　　来人是袁绍部将朱灵，他见曹操亲自相迎，甚是受宠若惊。待与曹操回了议事厅，抱拳道：“末将主公听闻噩耗，甚为悲痛，特遣末将率三营将士前来，协助曹公攻打徐州，并还送来亲笔信与悼品，告慰曹公父亲之灵。”

　　曹操展开递上的信笺，读着读着，竟是眼角微湿。

　　袁绍先是说起小时曹嵩赠予他的那卷古籍，又提起之前每到袁绍生辰时，局面再乱曹嵩都不忘给这位自己孩子的发小送去贺礼。袁绍写文惯于以汉赋的华丽为本，这封信却写得前后混杂，时而还见人顿笔难续，只余下一个承载着千言万语的墨点。最后，袁绍留下一行字，笔锋稳健有力，可见人之决心：

　　“孟德，且去杀了那老匹夫陶谦，尔缺何物，粮草军饷，皆由绍来出！”

　　纵使曹操知道，袁绍本就与陶谦有隙，这其中未尝没有借刀杀人的打算。但就冲着这封情真意切的悼文，曹操这辈子，都不会忘了袁绍这个朋友，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兄弟。

　　“文博，你回去告诉本初兄，这份心意，孤，领了。”

　　安顿好朱灵与他带来的兵卒，曹操抬头一望，见荀彧还等在那里。

　　“主公——”

　　“文若，你不必说了。”曹操用力揉着隐隐作痛的头，“此事孤自有打算，你且退下吧。”

　　荀彧了解曹操的脾气，这么说，便是再没有转机。轻叹了口气，他又是作揖，而后缓步离开。

　　“对了，你去郭府看过没有，奉孝还病着？”待荀彧离开，曹操突然想起来什么，问身旁的近侍道。

　　“是的，郭先生身体仍旧卧病在床，连郭先生的妻子曹氏都不能近前，仅由华神医在全力医治。”

　　那这次徐州之役，便不能带他了。

　　这么想着，曹操头又有些发痛。他硬撑着精神低头看向地图上的徐州，眼中布满了血丝。

　　陶谦，这次他定要拿下。

　　而此刻，本该重病在床的郭嘉，却乔装打扮坐在徐州费县的一家酒肆中。这里的老板娘风姿尚存，卖的米酒更是一绝，让贩商走卒，达官贵人都倾倒不已。当然究竟是为了这酒，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就不得而知了。

　　今日酒肆里只有郭嘉一个客人，他一边和老板娘调小闲聊，一边又饮下一杯佳酿。当壶底见空时，远方传来了辘辘的马车声。

　　“公子，夕雾姑娘回来了，奴家劝你还是快些喝，否则一会儿可没了。”

　　闻言，郭嘉立刻点头称是，将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老板娘看得咯咯笑出了声，碧玉般的手指轻掩着鲜艳的几乎要滴血的双唇，真是风情万种，人间尤物。

　　“少爷，不辱使命，曹老太爷就在车上。”

　　“辛苦了。”郭嘉揉揉夕雾的头，而后走到马车前，掀开帘子。车里的老人刚受过那般惊吓，虽然最后关头被人救下，可仍旧惊魂未定。再加上这几日以来，救他的这群人不肯告诉他任何内情，容不得他不起疑。

　　是要用他来威胁阿满？还是另有图谋？

　　曹嵩整天整夜的都在担心。却没西昂到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什么凶狠的大汉，也不是任何于曹操有威胁之人，而只是一个面容清秀的青衫文士。

　　“曹老太爷不必惊慌，孟德是嘉的主公。嘉特地前来徐州，亲自送曹老太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