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归零再生

10、透骨香（三）

　　欧阳裴次日清晨醒来之际，脑海里还回旋着昨夜梦魇中父母冰冷惨败的面容，雄雄燃烧的烈火，沾满鲜血的仇人狰狞的笑颜，以及在他身后重重捅上一刀的至交好友……一切让他痛苦不堪，又始终无法忘怀的记忆。

　　当然，他亦没有遗忘，那场最黑暗，最深沉，最可怖的幻梦最后，有一个看不清面目，分不出身形，只有那道温柔平和的声线陪伴着他，像是漫漫长夜中燃起的一轮不灭的篝火，一座伫立的灯塔，指引着他一步步走出记忆中最不堪最狼狈的地狱。

　　冰寒过后身体四处传来的疼痛让他之后微微侧头的动作显得有点吃力，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逸出尘，因为他初醒时造成的细微响动而微蹙眉心的年轻面孔，欧阳裴似是魔怔一般呆呆地看了许久，眼见着对方长而细密的睫毛几番闪动，一副即将苏醒的模样，这才掩饰般地移开视线，只觉面上一阵发烧。

　　恩人，长得可真是好看。

　　就跟那天上的仙人似的。

　　还是垂髫稚子之际便遭仇人灭绝满门，其后的人生一路摸爬滚打，饱经风霜，长到这番年岁也没识得几斗大字的欧阳裴在心里吭哧了好一阵，最终还是只能想出一句土气到极致的赞美。

　　叶白芷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还正处于半迷糊半清醒的混沌状态，就硬生生叫凑到眼前的一张大脸吓出一身白毛汗，整个人瞬间就和过了一层冰水般，那叫一个心郎气清，神清气爽。

　　“在下欧阳裴，昨日幸得先生救助，否则定当埋骨雪山，抱憾终身——先生于我恩重如山，请受在下一拜。”

　　那黑衣男子——现在或许改称呼他为欧阳裴，正要下床行一个货真价实的跪拜大礼，却叫眼疾手快的叶白芷一把拦住。

　　“你且听我说，如今你这伤势，万万不可轻动，听我一言，好生疗养身体，于我多少能省些药材，便是一桩大有裨益之事。”

　　听得叶白芷这般解释，欧阳裴自然不好再做什么多余动作，只能恹恹回床上握着，一脸的失望无措。

　　“如此想来……却是还要在麻烦先生数日……真是，惭愧。”

　　闻言叶白芷不禁失笑，他将素来随身携带的药囊递至欧阳裴眼前，因为主人的经常使用和岁月摧折，药囊早已不复初时的光鲜明艳，正中用乳白色的丝线缝制的精巧花纹却还栩栩如生。

　　“我名为白芷，正是这药囊上绣制的植物，常生长于林下，林缘，溪旁、灌丛及山谷地，喜温喜阳，大江南北都找得到它的踪迹，是再寻常不过的草药之一，当年师傅将我从死人堆里抱出，抚养成人，为防我早夭，特意为我取了这么一个不挑剔，好养活的草药名——你说，身为医者，如果我的师傅当年没有救下奄奄一息的我，一条薄命，能活到如今年岁么？”

　　欧阳裴不料仅仅初识，叶白芷便会将自己的身秘密尽皆道出，一时间脸色的变化好生剧烈，却叫将一切收之眼底的后者心中更是好笑。

　　“我和你说这些，只是为了告诉你，在旁人眼中，人活一世，名利场，美人局，红尘软卧千帐灯，足以苦心搜胆，殚精竭虑，乐此不疲，皆有所图；可是独独这医者啊，救人性命是不需要理由的。”

　　“这番话并不是对每个到我这里找寻救治的患者都会说的——只有有着你这样眼睛的，冰冷，死寂，不在乎自己和他人性命的，才会像是多此一举般说上这么一段。”

　　叶白芷轻巧地替他换了额上敷着降温的湿帕，露出一如既往的温和笑靥。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短暂脆弱，而且稍纵即逝，如果连它的主人都漠然无视，又该是何等的凄苦彷徨——且珍惜着吧，索性只是短短数十年，何不让自己过得更开怀些呢？”

　　“我不懂。”

　　欧阳裴忽然伸出手握着那只拿着湿帕将要收走的手，再度重复了一遍。

　　“我不懂——你口中的珍惜，宝贵，开怀……我一个也不认识，一个也不明白。”

　　“但是……”

　　他的话音一顿，右手不由自主地攥紧，力度之大让叶白芷不禁眉头一皱，前者很快就注意到叶白芷的表情，立刻悻悻然放松了力度，却一直不肯松开。

　　“我想明白，想知道，也想体会这样的感情——我觉得在先生身边，一定能有这样的机会，也一定能够获得这些。”

　　欧阳裴小心翼翼地，像是深知自己要求唐突般地垂着头，低声问道，“您……还缺一名药童吗？”

　　许久不曾传来回复，欧阳裴的心就这么空落落地沉了下去，像是浸透在黄连苦水般涩涩地发麻，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在下一刻怔愕得表情呆滞。

　　“好啊，待你伤愈，就留在我这药庐当个炖药采草的小药童——”

　　似是已经幻想到眼前这个一脸冷峻的男人到时候手忙脚乱的狼狈模样，叶白芷发出了忍俊不禁的笑声。

　　清晨时分干净明澈的阳光温柔地披盖于他身上，周身因着与各色药材朝夕相处而萦绕不散的浅淡药味，在欧阳裴眼中，仿若透骨生香。

　　很久很久以后，回首往昔，叶白芷仍然对那一年罕见的大雪记忆犹新，并调侃般地说道，遇到那一场雪是何等幸运。

　　而那个时候，欧阳裴正坐在八仙桌对面，替他沏上一壶他最爱的云山毫尖，轻柔但坚定摇了摇头。

　　“我这一生恰逢的最好，最不可思议的事，是因为那场大雪，遇见了你。”

　　丢盔弃甲，兵荒马乱，在仇恨与痛苦的泥泞中摸爬滚打，挣扎而狼狈的欧阳裴，能够遇见你，遇见叶白芷，是他灰暗苍白的前半生中最初，也是最无法忘怀的奇迹，鲜活明媚到足以点亮他迄今为止，乃至从今往后的所有人生。

　　——这乱世，何幸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