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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阙歌(1) ...

  •   1.

      “卧槽,还要玩儿几次!师兄你靠点谱!不行我回来你上!”

      天空中电闪雷鸣,一道白光划过卫正的脸。他笔直的西裤在大雨中满溅泥泞,背着个破旧的公文包,连滚带爬从山上往下滑。

      耳朵里的麦嗡嗡沙哑一阵,传出个爽朗的男声,“哈哈哈哈,行了行了。这次不会弹回来!”

      “真的?”卫正有点怀疑,一岔神,一屁股坐在了泥水里。

      “检查一下你身上的装备,现在,站起来,传音器……”

      卫正按着耳麦,不耐烦道,“在在在,不然我拿什么跟你说话。”

      “穿云剑、天冥珠、乾坤鼎、玄鸟石、轮迴杖、雷霆羲和卷……”

      “念慢一点!”卫正大叫道,手忙脚乱地在公文包中清点物品,其中有无限空间,可容纳四海之水。观其外形,却是个穷买保险的用了五年的公文包。

      “哦。”

      手指触到羲和卷皱巴巴的边缘,卫正吁一口气,说,“继续。”

      “哦。”

      “……师兄,我错了。”

      “不不,你没错。只有这些。”

      卫正此时才觉得有点不妙,难以置信道,“师兄你不是就给我装了这几样……吧……”

      “是啊。”他的师兄简清吾轻快道。

      “……我要收服的是十只盘桓人间不肯升仙的千年妖魔……对吧?”

      “是啊。”

      “你就给我这么几件破玩意儿,青锋剑、拘妖铃、阎罗鼎呢?”卫正烦躁地把公文包扣上,嘴上问简清吾,也知道不可能回去拿了。

      “最近碧玺住在我这儿……”简清吾的声音里透露着小鹿乱撞。

      “你又为了女人卖师弟!老子回去要告你!告你!”

      “师弟,你又忘了……师父已经把你逐出师门了,要告我得去法院,成本很高,还会被警察局当成蛇精病。好了不和你说,我听到外面好像有东西进来了……要死了再叫我,刚把爹,师哥看好你。么!么!哒!”

      卫正丧气地把耳麦摘下来,一屁股又坐在地上,手垂在膝盖前,两腿间,过会儿,把耳麦塞进公文包里。

      一天里四次穿越空间,他实在累得不行,电光一闪。卫正一脸都是雨水,拿手抹了抹,下巴和上唇的青胡茬被水湿得发亮。不能在荒郊野外这么睡着,举目又望不见酒店。他简直有点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他从前修仙的地方。说好的仙山灵兽、玉树琼花呢。

      他只看到了一山黑黢黢的杂生荆莽。总归不能在这儿睡,到处都是泥。卫正挣扎着站起来,屁股墩有点酸痛,他揉着屁股一瘸一拐下山。

      到山下后,卫正彻底傻眼了。

      隍城派位于山腰上,从上往下只看得到茫茫云海,现在到了山下卫正才发觉这是一座浸在海上的山,山脚下是方圆几十米的滩地,湿漉漉长满水草,举目所见都是海水,全然看不出陆地在哪边。

      卫正又想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他忍无可忍地在公文包里摸传音器,还没勾到耳机线,勾到一把毛。

      “……?!”

      拉出来一把拂尘。

      卫正握着拂尘在空中比划两圈,什么都没发生。海水还是海水,雷雨还是哗哗地冲在他脸上。不过拂尘一点没湿。

      在卫正记忆里他没见过这东西,他所在的年代,修道不穿道袍法衣,更不要说拂尘这种古董,除了在博物馆,他还没见过。卫正捏着白毛,叉腰站在海边想怎么离开,连个船都没有,要不御剑……

      穿云剑不是他自己的剑,是当初一个师妹的剑,后来师妹在杀僵尸的时候反被僵尸抠出脑浆。物随主人,穿云剑就是个死傲娇,没有一次不把他摔下来。

      正一筹莫展间,卫正拿着白毛搔搔脸。

      几根毛扫到他的鼻孔。

      忽然间白光大盛,拂尘自他手中脱出,卫正忍不住两个喷嚏,唾沫齐飞打在一把小伞上,伞面收起。

      伞底下露出个小人儿来,随着伞被收起,那人也变大,直至比卫正矮半个头时才停止生长。

      卫正目瞪口呆,“你……你……你……你谁啊你!”

      一头银发倒挂如瀑,白眉白睫,鼻子微翘,嘴唇颜色极淡,穿的却是黑衣。脸孔只有十四五,毛发却全呈白色。

      卫正深吸一口气,“你是刚刚的……拂尘?”他后退一步。

      “粗俗!”白头发小孩说了第一句话,眼睛没看他,走前两步,脚踩在滩地上却足不沾尘。

      “拂尘怎么粗俗了……”卫正心底嘀咕。

      只见那把拂尘化作的人形,长发已及脚踝,白发莹莹生光,他脚下所及,便生出青莲花纹的石墩,而他踏过之后,石墩又重新化为海水。

      卫正傻傻看着,白发人没走几步,回过头,眉头蹙得死紧,不满道,“怎么还在发愣。”语声威严,卫正吓了一跳,赶紧把公文包捏紧跳下去。

      那人伸出手,掌心没有纹路,恍如玉造的般。握着冰凉没有温度,像捏着块光滑的石头。

      卫正刚踏入水中还担心会湿一脚,很快顾虑被打消,感觉很像踩在光滑的地砖上。白发人一脸不耐烦,卫正也不敢多言,紧抓着他的手,二人往前没走几步。青莲砖石忽然幻化出千万块,从脚下蔓延开。

      四野听风,涛声如雷。

      卫正不得已抓紧白衣人的胳膊。

      “……?”

      “?”

      “别靠我这么近。”

      “……上了岸你求我抓着你我都不会抓着你。”这会儿却死活都不会松手的。卫正像只树懒似的抱紧白衣人的胳膊,他比白衣人高,犹如鸵鸟依人。

      白衣人眉毛不悦地皱起,胳膊甩了两下,卫正黏得很紧。

      涛声越来越烈,青莲石墩在水中的速度快得已如离弦之箭。卫正啊啊啊大叫起来,白衣人更加不满,一抬手,卫正就被丢进了水中!

      只见金光一闪,什么东西从他的破公文包里飞了出来,伸到卫正脚下。是一把金光闪闪的剑,忽上忽下在离水面三米高处歪来扭去。

      卫正几次差点被穿云剑甩下去,无奈之下只好紧紧抱着剑身。

      穿云剑嫌弃地猛然垂直飞起,将他带入万里层云,又俯冲而下,正对着白衣人的头顶,竟似要劈开他的天灵盖。

      卫正两眼微睨起,手紧抱着剑身,大声叫道,“要命的快闪开!穿云剑发疯啦!”

      白衣人头也没抬。

      卫正忽然感到一股强大的罡风吹来,直吹得他睁不开眼,又被风送上青云九霄,如同过山车一般,五脏六腑都随着巨大的冲击而颤动扭曲。

      “马达,老子要被你们两个玩儿死了!小师妹的遗言你忘记了吗?老子回去就把你丢回熔炉重新做剑…………”

      后面的咒骂消失在白云之中。

      ☆☆☆

      清风拂过山岗,可能是九十月份。卫正醒来之后,浑身都被水湿透,不清楚是海水还是

      吓出来的汗水。

      醒来时已经入夜,雾气使得他的视力只及五米之内。

      篝火早已升起,暖烘烘的,黄光映着他的脸。卫正的眉毛很浓,上身白衬衣已被脱下,常年被师父带着餐风露宿,皮肤不很白,但阳光很少会晒到的胸前却白。有力的臂膀露在外面,被风吹着有种说不出的惬意。

      “所以你是那柄拂尘?”

      “嗯。”白发人盘腿坐着,白发就将他腰部以下都环绕着,犹如一袭暖和的毯子。

      “多少年了?”

      “嗯?”他的眼珠很黑,且眼睛大,眼角深,在卫正看来,简直是漫画里的人物。

      “修炼多少年,得来的人身?”

      理论上妖怪修仙,先学人形,后学人语,动物且需上千年。如静物要得造化则更久。

      白发人没有说话的意思。

      卫正自讨了个没趣,拿湿树枝从灰堆里拨出来两块土豆。篝火烤熟的土豆香气四溢,卫正的肚子咕咕叫起来,捡起来一个,却被烫得哇哇乱叫。

      白衣人眨眨眼,并不动手。

      直至土豆的焦皮被剥开,露出白中带黄香气四溢的内里来,白衣人才伸出手。

      卫正看他一眼,心道,是个小屁孩,干脆先让他吃。

      第二个剥好。

      白衣人又伸出手。

      “……这个是我的。”卫正手快地往自己嘴里送,却咬了个空,上下牙齿碰得格格作响,几乎把槽牙咬碎。

      土豆在空中停顿片刻,飞进白衣人口中。白衣人撇撇嘴,不满地皱眉,“太少。饿。”

      “……”

      卫正将两腿叉开,手搭在膝盖上,声音严厉对着白衣人道,“我们是不是应该约法三章,虽然你是个拂尘,我是个人,但你也不能欺负我。”

      “……?”白衣人捡起树杈拨开灰,半个土豆也没了,他的眉毛越发皱得紧。

      “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卫正有点生气。

      白衣人不发一言地站起身,倏忽间就不见了。

      卫正对着一团空气,愣了会儿,狠狠把树杈摔在地上。穿云剑在他身边闪烁金光,被他一巴掌拍得一声嗡鸣。

      卫正吼道,“叫什么叫,难不成你一把剑还要吃老子的土豆。”

      金光不减。

      卫正心塞地从公文包里摸出耳麦,刚调亮指示灯,就听见耳麦里传来一阵暧昧的“嗯嗯啊啊”声。

      “……简!清!吾!”

      “……嗯,唔,啊……哈!宝贝儿,等我一会儿。”声音小下去,过会儿简清吾又轻声安慰,“没有谁,肯定是我那个倒霉师弟,马上回来。”

      卫正听得直皱眉,压抑着怒气,听见“喂”,立刻问他,“那把拂尘什么来历?”

      “什么拂尘?”

      “就是一把已经修成人形的拂尘,白发白眉,一身漆黑。”

      “是个老头?”

      “不是,小正太。”

      “……我没放过,是不是你拿错了?”

      卫正深吸一口气,问简清吾,“你仔细想想,你的诡屋里收过拂尘没,我使唤不动它,可能不是我们门派的法器。若是带了什么邪物……你这不是给老子添乱么,老子是回来找媳妇儿的!只顾着自己快活坑自家师弟,这样真的好么!”卫正越说越来气。诡屋是简清吾在人界边缘开的一家专门出售各种除魔卫道宝器的零售店,偶尔也接待妖怪,所以也许不是正气之物。

      简清吾吸口烟,陷入沉思。

      片刻后卫正听见他说,“拂尘真的没有,可能是在时空罅隙里被什么东西缠上的。它身上有妖气吗?虽然带的不是青锋剑,穿云剑也吃过不少妖怪血……”

      “放屁!是僵尸。”卫正心口上下起伏不定,他的小师妹热衷斩杀僵尸,最终死于僵尸之手。想起她脑浆爆了一地,突着双眼看他的那个眼神,卫正犹自觉得喉头发紧。他烦躁道,“你给我查查,入库的东西里有没有这玩意儿。”

      “好好好,有消息我会叫你。”简清吾懒洋洋道。

      卫正紧蹙着眉,食中二指互相摩挲着,连包烟都没带来,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又在完全不熟悉的时空,天上无星也无月,焦躁不安是人类的本能。

      “你最好快点,修道之人,清心寡欲的好,师兄,你再不节制,早晚死在床上。”卫正严肃道。

      简清吾轻笑两声,“好,师弟放心。死在床上,比被妖魔撕破胸膛或者在时空罅隙里失踪要好多了。”

      说完这句耳麦彻底寂静。

      卫正板着脸收起耳麦,长长吁出一口气。虫鸣四起,透露着这个季节特有的萧索,昆虫在垂死挣扎。

      潺潺的水声从寂静无人的夜里传来。

      卫正拿出水壶,将金属嘴上的壶盖扭开去打水。耳听着在西南方,卫正的耳朵很灵,还能上下动,服兵役的时候战友常让他表演两只耳朵一上一下。那时候日子太无聊。即使后来的生活也十分无聊。直至他从简清吾的命盘上看到自己有个媳妇儿。

      卫正当时刚开始自己的保险推销生涯五个月。

      每个月吃一千八的底薪,提成基本是没有,三个月时老大找他谈话说他可以走了。卫正偷出他爸舍不得抽的两条中华烟,好说歹说才保住这份工作。后来两个月依然没有起色,一千八够干嘛,泡妞都不够。

      有天晚上简清吾请他吃完麻辣烫,两个男人趴在河边,铁索摸着冰冷。简清吾给他一支烟,卫正抽着,不说话。两颗火星同时被抛进河里,刹那就随着深千尺的河水归于黑暗。

      简清吾说,“要不你来我店里打工,月薪三千,给买五险一金。”

      卫正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他不是自尊心强,就是觉得名校出来,拿着两次过奖无数次辩论赛奖项,怎么就只能卖保险。

      第六个月过去,卫正的业绩依然上不去,他的口若悬河遇上客户总是铩羽。这次不等主管开口,他自己打了辞职报告。都不用等一个月,当天主管给批,当天离职。

      卫正万念俱灰,在路上接到他妈的电话,说,“做了你爱的清蒸鲈鱼,早点回来,你爸有事问你。”

      卫正嗯了声,挂上电话,去了简清吾的诡屋。

      简清吾拿出命盘给他算前世,用他的话说,今生不顺,就要用前世安慰安慰。简清吾相貌英俊,开一辆凯迪拉克,对付女人别有一套。

      卫正到诡屋时,正有个黑长直在陪他,他在给人看手相。

      卫正到了,他的宝贝儿就知情识趣地有事了。走时卫正闻到她身上的香水,目不斜视地坐下。

      忽然水中飞溅出千朵浪花,卫正来不及闪躲,被泼了一声。

      回忆远去,他茫然无措地捏着水壶,看见河对岸的白衣人行来,心中的沮丧上升到顶点,说话的心情都没有,蹲下身装水。

      白衣人就跟着他,也不说话,手里拿着五六个土豆。

      卫正走前两步,又走回来,冲他伸出手。

      白衣人会意,卫正拿了土豆就沉默地蹲下身洗干净,他拿不下,白衣人自然而然接过去,好像和他很有默契。

      回到火堆前,篝火已将灭,卫正重新捡来树枝,白衣人动动手指,篝火重新熊熊燃起来。

      等土豆的香味四起,白衣人舔舔嘴唇,眼珠盯着火堆,开口道,“乐问。”

      “什么?”卫正还沉溺在方才不太愉快的回忆中。

      “我的名字。”白衣人看着他,迫不及待地搓手问他,“熟了没?”

      “还没。”

      “哦。”

      “妖怪也吃素?”在卫正有限的认知里,妖怪要么吃血要么吃肉,当然,肉也是带血那种。

      乐问看了他一会儿,想了想才说,“我不是妖怪。”

      “那你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不是妖?”

      “我说不是就不是。”乐问有点不悦地皱眉。

      火光在乐问脸上跳跃,卫正心不在焉地拨亮火,拿起水壶又放下,在公文包里摸了好一会儿。乐问凑近好奇地看他,卫正摸出来两条冰咖啡,撕开口,放进水壶,盖上盖子,一边摇一边问,“现在打算告诉我你是谁了?”

      乐问似乎对他的水壶很感兴趣,目光定在水壶上,嗯了声。

      “那你是谁?”

      “乐问。”

      “……”卫正深吸一口气,手按着壶盖,放弃地伸长两条腿,捏住了乐问的下巴,将他转向自己,认真道,“现在,你必须,诚实地回答我的每一个问题,否则……”

      他想了半天,总算露出笑容,“否则再也不给你烤土豆吃。”

      白发少颜的乐问眼珠往上抬了抬,点点头。

      “我也有个要求。”

      “说。”

      “不许用我掏你的鼻孔,无论什么情况下。”

      “……”

      远处的黑暗里,风吹得快及人高的荒草簌簌作声,虫鸣却渐渐消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阙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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