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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去势 ...

  •   苏培盛还记得自己刚出生那会子正赶上了康熙爷撤藩。
      朝堂市井均是人心惶惶。
      康熙十二年的春天,时局浑浊得就像被串条子鱼搅乱的池水。
      可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壬寅年的四月甘二实在算不上什么大日子。万里晴空之下,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冷不丁地惊着了打胡同口过的路人。
      苏培盛降生在京城东大兴县内的一个小院子里,院子里只有一间低矮的砖瓦房供两夫妻凑活。
      按着民间“取贱命好养活”的习俗,苏培盛的小名就叫做“狗剩子”,在家中排行老大,大名自然叫“苏大”。而雍正爷金口御赐的“苏培盛”三字,他还没到用那名字的时候。
      话归原处,狗剩子苏培盛的好人脸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那浓眉大眼四方脸,再加上那老实巴交的眼神。用苏父的话来说,看他那副死德性就知道是自己的种。
      苏培盛的爹,名叫苏福贵,早年是苏杭一带有名的商户,为人仗义,说一不二。然马有失蹄,人有失足,苏福贵一着不慎,买卖赔了本。这一赔,把苏家的大宅连同数十个铺子都赔了进去。苏福贵和夫人只得只身前往北京城寻找东山再起的机会。这一寻就寻了几十年。苏父的抱负被无情的岁月磨得日益消耗殆尽。他用最后的钱在城里置下了一个小院子,买了几头驴,干起了苦力活。所谓的苦力活就是给那些有钱的老爷们扛活,如牛羊一般被人指使得累个半死,一年下来除却吃喝拉撒,也有一两吊余钱,运气好时,能足足分到两颗白花花的碎银子。
      令苏父欣慰地是,狗剩子他从小就懂事。不会像别家的闹心猴崽子,缠着父母要这个要那个的。
      苏培盛上辈子是不敢要,这辈子是不想要,上辈子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他还看不上眼。
      苏父回到家里,心里挺不是滋味的,总觉得亏欠了大儿子,他对苏母说:“狗剩子这孩子真懂事。谁家孩子不计着吃的?就我们狗剩子不想吃,孩子他娘,这孩子是不是太懂事了!”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这些个呆在家里的日子,让人安逸得错以为一世岁月不过如此匆匆而过。
      殊不知,命运这东西最是无常。
      二月末的一场薄雪过后,苏父托人在城东的糖火烧铺子里找了个缺儿。
      铺子的东家姓甄,家中除了老父、老母外,还有个中了进士的弟弟。甄不辞本人据说很是有几分本事。无论多难得事儿到了他这儿都能“钉是钉铆是铆”地给人算个一清二楚。
      说来也是惭愧,在苏家还没没落之前,曾和甄家的这位新东家打过不少交道,还是有些交情的。
      虽是物是人非,但看在往日的面子上,甄不辞还是爽快地点了头。
      谁想,这反倒送了苏父的一条命。
      苏父初到铺子,虽有东家作保,但毕竟是新手,人生地不熟的。这两天正思忖着探探掌柜的口风,然后再给掌柜的备下几样合心意的礼物,也好图个长久。
      一日,掌柜的从外面买来了一颗桃树,吩咐苏父在店铺后院的空地上掘个坑,把树栽上。
      苏父应了一声,随即拎起树苗,来到后院,选了一块靠着墙的空地,又在不远处寻了一把锄头,脱了外衫,抡起锄头就往地下砸。恰巧一名身着石青对襟长衫的少年从旁走过,被一把土兜头兜脸地撒了个正着。
      一边的王掌柜见誓不妙,赶忙挤着一脸皱巴巴的褶子凑上前来,“哎呦,我说是那家的财神爷进门来了,原来是大老爷啊。”说罢又转过脸来指着苏父骂道:“你个该死行瘟的怂货,没眼见的东西,还不快给大人赔礼道歉。”
      苏父忙就着台阶,点头哈腰,极尽谄媚,“小的错了,请大人大人有大量,您就当小的是个屁,别坏了您老的心情。”
      王掌柜见甄远道的脸色缓了下来,不耐烦地骂道:“还不快滚!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甄远道微微皱起了眉头,似是不耐,见这不长眼的下人脚底抹油似得刚想跑,他立喝道:“慢着!”
      苏父只得硬着头皮杵在原地,心中大叹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明白今儿这事儿大老爷是不准备善了了。
      谁知眼前这年轻的进士张口就是一句“给我拉下去打!也好让这个不分尊卑的狗奴才长长见识。”这话说得轻飘飘,没什么分量,却让人一下子转不过弯儿来。直到两个年轻力状的仆从拿着儿腕粗的棍子,披头盖脸地冲苏父来了一顿好打。何为权贵,在一句话的起落间,就能轻易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甚至是生死。
      掌柜的有心想为手底下的伙计求个情,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随着木棍敲打在肉上发出的沉闷响声,苏父的痛呼声渐渐地消失了,院子里只剩下那让人心惊胆战的沉默。
      铺子里有几个软心肠的伙计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别过脸,心里不是个滋味啊!
      空气中的血腥味渐重,那褐色的土地上也能看见从伤口中渗出的血,连那那痛呼声也变得细不可闻。众人的心里都清楚再打下去怕是要弄出人命了,但谁的手底下都不敢马虎,只得硬着头皮下狠手。
      甄远道冷眼看着那下人没了气,这才烦躁地摆摆手。
      仆从们如蒙大赦,忙住了手,把那烫手的棍子扔一边。
      甄远道唾了声“晦气”,拂袖而去。

      聚在一处看热闹的丫头、婆子怕惹祸上身,一会功夫便走了个一干二净。那老掌柜终是不忍心,于是悄悄地知会伙计上苏家知会一声。该做的、能做的他都做了。冤有头,债有主。姓苏的地下有知,可别来找他的麻烦才好!
      那伙计赶到苏家,添油加醋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苏家人一说。苏家当即便乱成了一锅粥。苏母晕了过去。苏培盛狠狠地用袖子抹掉了挂在脸上的泪水,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三个字“甄远道”,心中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

      苏父死了,苏家中唯一的一根顶梁柱塌了,如果苏培盛不能撑起这个家,苏家怕是就要完了。
      苏培盛深吸了几口气,他那被恨意腐蚀地大脑恢复了少许清明。
      苏培盛扶着桌子慢慢地站起来,心中把前尘旧事稍稍一过,当下便觉得这事儿的可怖。在他的记忆里,前世的苏父正是在他这个儿子的孝敬下,无病无灾,得以终老。
      苏培盛一直奉信前世的记忆。可他错了。他苏培盛虽重生了,这个人间也变了,不再是那个前尘旧事下的盛世年华。更让人无法忍受的事实是:他苏培盛现在连个屁也不是。
      苏培盛强打起精神,赶上驴车,跟着伙计来到铺子后院。
      爹躺在冷冰冰的地上,他身下的土地已被鲜血染得通红。
      苏培盛半拖半抱地把父亲弄上了车,没说一句,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院子,默默在心里道:看着吧!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苏培盛要他们血债血偿。
      苏母倾其所有,为孩子他爹买了一口最好的棺材,又请了寺庙里德高望重的长老给做了一场法式。
      出殡那天,阴云蔽日,唢呐凄厉地嘶喊,锣鼓绝望地吠叫。
      这可能是苏父一辈子最光彩、鲜亮的时刻,那些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簇拥着沉睡在乌木棺材里的他来到坟地,目送着他,直到黄土将他掩埋。这片坟堆里又添了一座用新鲜黄土砌成的新碑,坟头上用摆着一堆堆用黄纸叠成的金元宝,碑前备着各种各样的祭品与供果,正中放着的那尊土香炉上插着稀稀拉拉的几根土制香。苏母和苏家兄弟穿着白麻衣跪坐于坟侧,眼神呆滞且绝望地看着人们。
      苏家所有的积蓄都用在了苏父的葬礼上。
      苏父下葬后,苏母把院子卖给了京城的富户,自己则带着两个儿子搬进了金城河边一间连腰都直不起来的破屋里。身处屋中的如同置身于冰窖,全家人挤在一条破棉絮被子里取暖,屋顶仅用稻草覆盖。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在屋里听到。
      苏母靠缝补衣物过活,一天也挣不了一个铜钱。家里的玉米面快见地了,用来撑抱肚子的玉米糊糊则越熬越稀。
      苏培盛的肚子通常都是饿的。
      在贫穷与饥饿的煎熬下,苏培盛决定操起他的老行当。
      前世的数十年匆匆而过,苏培盛什么也没学会,但那伺候人的活儿却做得得心应手,仿佛他原该就是那样,天生的太监料子。
      此时正值春末夏初,牙行于大兴县大张旗鼓招募太监、内侍,苏培盛二话不说便在文书上摁了红手印。离家时,苏母紧攥着卖儿得来的二两银子,双眼像失了神采的西洋玻璃珠。她立在门边一动不动,直到儿子的身影在视野里化成一个黑点。苏母蓦然间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跌坐在地、嚎啕大哭。她知道怕是这一辈子,她再也见不到她的大儿子了。
      车轱辘咕噜噜地转,那市井里巷的喧闹隔着薄布作的帘幕传入马车。年长的太监驾着马车自东城门一路驶向西华门外的菜市场。同行的还有十几个孩子,大多都是县里穷苦人家的孩子。最
      长得不过12岁,最小的只有六岁。孩子们的眼神里满是麻木,又透着些许惊恐。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道,“没有尊严地活着”或者是“立即就去死”。
      苏培盛清楚地记得北京城里一共有两个专门干这种“太监”营生的地方,北长街会计司胡同“毕五”和地安门外方砖胡同的“小刀刘”。
      马车穿过热闹的集市停在了一所不起眼的小屋子前。孩子们被赶下了马车,挨个儿跨过门坎儿,来到正厅。苏培盛不动声色地以余光打量四周。除了他们所站的正庭厅外,左右两侧各有一个耳房。
      正厅正中简单地摆放着几张供人休憩的凳子。等孩子们都进了屋里,大太监把屋门一关,插上木质的插销。
      这就正儿八经地开始干正事了。年长的太监先从孩子堆里挑一个出挑的,连推带拉地把他领进右侧的耳房。
      苏培盛的脑子里想着乱起八糟的念头。他曾以为这一世会有所不同,现在看来真是可笑。人啊,再怎么清高,在怎么骄傲,都得向现实低头,都得向银子低头。上辈子他花了60多年来学着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太监,怎么做一个听话的好奴才。除此之外,苏培盛什么都不会。可是人总得学会妥协,为生妥协,为死妥协,为吃饱饭妥协。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啊!
      过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孩子被太监用厚麻布裹着抱出来,在众人的视线里大模大样地穿过正厅,被塞进了左侧的耳房内。
      陆陆续续地,又有几个孩子被送进了耳房,都是“走着进,躺着出。”对于穷困人家的孩子来说,要想出人头地总得挨上这一刀。
      苏培盛是最后一个走进耳房的,他知道在这门帘子后等待他的到底是什么。对此,他显得异常平静。
      他被蒙上眼睛,脱尽衣裤,手脚绑得结结实实,活像—个“大”字。
      操刀的是个虬髯大汉。他开始例行地问话,先问对方“这是自愿净身吗”
      苏培盛咬着牙答道:“是。”
      操刀的又问:“假如你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苏培盛答道:“决不后悔。”
      操刀的再问:“那么你断子绝孙,可和我毫无干系吧”
      苏培盛道:“毫无干系!”

      苏培盛说完便一口饮下大麻汤。喝下大麻汤后,他的脑袋晕晕乎乎的,感觉浑身的皮肉都在发涨。
      操刀师不急不慢地从碗里拿出一个鸡蛋堵住了他的嘴。一旁的太监先帮着把白布扎在苏培盛的下腹部和双股的上部,然后用滚烫的辣椒水泼一泼他两腿间的部位。大汉举起镰刀状的小刀,手起刀落,再以白蜡针插进小孔
      。钻心般的疼痛腐蚀着苏培盛。他口不能叫,身不能动。
      就在苏培盛以为自己要被活活疼死之时,另一边的太监接过活儿,用浸过冷水的纸覆盖苏培盛腿间的其余伤口,小心翼翼地包扎好,再抱起苏培盛走到左侧的耳房内。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去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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