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凉，雪其雱》片片流霜

1、契子

　　枫叶医院住院部2号楼　308房
　　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斜斜的照进来，暖暖的金色洒在白色的被子上，白色的病房逐渐明亮起来。被子里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瘦的几乎干枯的脸颊上，一双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从百叶窗透进来的阳光，一只干枯的小手缓缓地从被窝里伸出，去迎接这新一天的曙光。
　　“小敏！”吴妈妈拎着两个热水壶快步走进来，脸上带着微笑。吴妈妈五十二岁，一向保养的很好，然而这短短的3个月，两鬓已经露出几根银丝。
　　每次看到妈妈故作轻松的微笑，吴敏就觉得鼻子发酸，她知道妈妈和爸爸都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然而在她面前却不能表现出来，生怕影响她的病情。她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双手支撑着坐了起来。
　　　　“妈妈，你起的好早啊！”吴敏眼眶通红不敢看吴妈妈的眼睛，转头盯着百叶窗。
　　“不早了，妈妈平时上班还要早呢！”吴妈妈走到窗前，利落的拉开百叶窗，一大片阳光霎时充满了整个病房。
　　吴敏用手挡了下眼睛，头已经偏向窗外，她缓缓的放下当着眼睛的手，眯着眼睛努力的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金色的阳光，绿草地，各色的月季花。她贪婪地盯着，似乎想把这一切都刻进脑子里。
　　吴妈妈走到吴敏床边，用梳子小心翼翼地梳着她的短发。自从住进了医院，吴敏就把长发剪成齐肩的短发。
　　“妈妈，今天天气真好啊！”吴敏感慨道，带着几分羡慕。
　　“是啊，最近几天天气都很好，现在是春天，春暖花开！等你病好了，我们全家人去旅游啊！”吴妈妈絮絮叨叨地说，突然拿着梳子的手停顿了一瞬。
　　吴敏知道，自己又掉头发了。她虽然比很多癌症病人好很多，但是化疗一次，总会掉些头发。
　　“妈妈，给我戴帽子吧！我等会想出去走走，外面可能有点凉！”吴敏转过头，看着妈妈眼睛里的心疼，微笑着说。
　　“嗯，小敏戴帽子也好看！”吴妈妈点点头，从床边的一个行李袋里，拿出一顶红色的毛线帽子，仔仔细细地给她戴上。
　　“妈妈，你刚说全家去旅游，我们去哪里好呢？爸爸那么忙……”吴敏岔开话题说道。
　　“你爸爸就这副德行，平时看他也不忙，每天上午吃完早饭总是要看上一个钟头的报纸才肯去上班。让他陪我去逛街买东西，十头牛也拉不动。家里一有事，就找不到人！你看今天他又说要开会……”
　　“一大早的又在数落我！”吴爸爸手里提着保温盒，快步走进病房，脸上一直挂着笑，毫不介意吴妈妈的数落。
　　“我不是数落，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你说我有哪句说错了？这么多年了，你陪我逛街买东西有几次啊？陪我旅游有几次？
　　看着妈妈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吴敏笑了，在她记忆里爸妈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爸爸总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妈妈总是这样絮絮叨叨地数落着爸爸这不好那不好。有个可以让自己絮絮叨叨一辈子的人是多幸福啊！
　　“小敏，我们吃早饭吧！不管你妈，等她渴了饿了，这个世界就清净了！”吴爸爸微笑着说。他打开保温盒的盖子，盛了一小碗骨头粥给吴敏，递过来一个肉包子。
　　吴敏努力地压制着胃里的那股翻江倒海的酸水，慢慢的喝了一口粥：“真好喝！”
　　只喝了小半碗，吴敏突然狂吐起来。吴妈妈和吴爸爸都冲过来围着她，一个扶着她，轻轻地拍着背，一个给她拿毛巾擦嘴，拿水给她漱口。他们神色严肃，不断地念叨着：“没事！没事！”不知道是安慰她，还是在安慰他们自己。
　　“爸爸!妈妈!我只是不饿，等会饿了肯定吃得下！我想出去晒晒太阳！”吴敏装作若无其事地笑着说。
　　“嗯，好！饿了再吃！”吴爸爸已经把轮椅推过来，吴妈妈正在帮吴敏穿外套。
　　“小敏！”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飘了进来，夹杂着几丝惊讶几丝欣喜。
　　“阿杰哥哥！”吴敏的声音几乎有些哽咽，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走进大门，径直走到她的床边。
　　“叔叔好！阿姨好！”李杰对着吴爸爸吴妈妈礼貌地打招呼。
　　“阿杰，你回来啦？”吴爸爸吴妈妈抬头望着李杰，手里的动作有一瞬的停顿。
　　李杰和吴敏家住在同一条街上，李杰比吴敏大5岁，现在美国攻读计算机博士学位。从高中开始，李杰就承担起吴敏的全职家教，一直到李杰出国，吴敏也就上大学了。
　　“叔叔，我来吧！”李杰向前一步，走到吴敏身边。
　　吴爸爸点点头，退后一步。
　　李杰伸手抱起她的一瞬，心里似是被刀子狠狠划了一道口子，她竟然瘦了那么多，轻的像只小猫。
　　吴敏似乎能读懂李杰眼睛里的心痛，咧开嘴笑着说：“阿杰哥哥，我终于减肥成功了！但是我知道，我稍微吃点马上就胖回来了！我这种体质啊，瘦下去是0.1斤0.1斤的往下降，胖起来可是1斤1斤地往上长呢！”
　　吴爸爸吴妈妈李杰都笑了，脸上的笑容都难免有些苦涩。吴敏坐进轮椅，吴妈妈给她盖了条毯子，李杰推着吴敏往病房外面走。吴爸爸吴妈妈没有跟上来，在病房里收拾着被褥衣服，喝着已经凉掉的粥，早上斗嘴的气氛早已被打破，此时的病房没有半点声音，落针可闻。
　　“阿杰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昨晚回来的！晚上住院部不让进，所以早上才来看你！”
　　“晚上来了，我也睡着啦！没我陪你说话，会很闷的嘛！”吴敏有些心疼，他肯定没有睡好，这么早就过来了。
　　“是啊，没有你陪着说话，会很闷……”李杰喃喃道。
　　轮椅慢慢地滚过，两人的对话飘散在这条熙熙攘攘的走廊之中。这像是一条岁月的长廊，曾经的年少时光，记忆的碎片，都像电影的片段在两人眼前浮现。走出长廊的一刻，金色的阳光倾斜下来，温暖着轮椅上这个苍白的女孩。
　　“天气真好啊！”吴敏伸了个懒腰，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充满留恋的口吻：“好香啊！花是香的，草也是香的！”
　　李杰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看着她瘦的皮包骨头的双手，手背手臂上都是细小的针孔，一片片乌青。他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心疼，轻声问：“小敏，痛不痛？”
　　吴敏点点头，突然狡猾地笑着说：“你给我买奶茶喝，我就不痛了！”
　　李杰笑着，宠溺地刮了下她的鼻子：“等着啊，我给你去买！”
　　“你顺便给自己买点东西吃，饿着了，就没力气推我回去了！”背后传来吴敏的声音。
　　李杰的脚步顿了下，他没有回头，快速走向早餐店。
　　她看着李杰远去的背影，看着周围的人来人往，也许这样的时刻屈指可数了吧。一向对未来充满希望充满期盼，可是此刻才发现未来就近在眼前了。但是她对自己说一定要坚强，即使只剩下一天，也要快快乐乐地活着。
　　“给！原味的珍珠奶茶！”阿杰将奶茶塞进她的手心，自己坐到对面一把长凳上吃起包子。
　　吴敏摇晃着手里的珍珠奶茶，并没有喝。她抬头看了一眼李杰，见他已经将包子吃完了，带着埋怨的口吻说：“你不渴吗？也不买杯喝的！”
　　“豆浆卖完了！”李杰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是太着急了，不放心她一个人等他。
　　“那我的奶茶先给你喝吧！”吴敏将奶茶举起，递给他。
　　李杰看着吴敏递着奶茶，脑海里闪过一些往事的片段。她一向不爱喝水，喜欢喝这种奶茶、奶绿之类的饮料，有一次她竟然左手一杯奶茶，右手一杯奶绿。她说奶茶太甜了，一口奶茶一口奶绿就刚刚好，不会腻！他就批评她，不能一下子喝这么多这种乱七八糟的饮料，要多喝水，水是最健康的。
　　“阿杰哥哥，你出国5年了，现在毕业了么？”吴敏忽然问道。
　　李杰正喝了一口奶茶，香甜的奶茶瞬间变得苦涩。一眨眼已经5年了，每一天他都会和吴敏保持联系，短信，email，或者电话。想着毕业了，就可以回国，就可以天天见着她，可是没有想到他至今仍未毕业，而她却……
　　李杰微笑着说：“还有一年毕业，毕业了就回国，到时候带你去旅游！我们一起去西安吃好吃的！”
　　吴敏从小就爱面食，很多人都和她说西安有好多面食，凉皮、凉粉、肉夹馍……她不止一次和李杰说起过，要去那边吃好吃的，李杰说他也想去，要她等着他，一起去。
　　吴敏似乎已经对吃的没什么兴趣，诧异地问：“美国的博士很难吗？要六年啊？我都已经上班了呢！”
　　“不难，我比较笨！”李杰的语气有些愤懑。
　　“你这是扁我吧？你说自己笨，那我不是更更更……更笨！”吴敏撇撇嘴，掰着手指头继续絮絮叨叨，“那你毕业就30岁咧，就该结婚咧，那得抓紧找女朋友了，李阿姨没有催你吗？你嘛，眼光不要太高啦……”
　　“我眼光一向都很高……”李杰喃喃自语道。
　　“小敏！”李杰突然叫了一声。
　　“嗯？”吴敏抬头对上了李杰认真的眼睛。
　　“第一次帮你补课，我就喜欢上你了，喜欢你的调皮捣蛋，喜欢你的好吃贪玩。我希望你的成绩一直那么不好，这样我就可以一直帮你补课……”李杰突然盯着她的眼睛，说出了憋在心里近十年的话，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绝望和宠溺，“那个时候，我一直对自己说，小敏还小，耐心等小敏长大！于是看着小敏上高中，等着小敏上大学！小敏终于上大学了，我却出国了！我想读完两年博士就回来，到时候可以上班了，给小敏买好吃的，带小敏出去玩！可是这个博士，我居然读了五年……”
　　李杰痛苦又绝望的声音充斥着吴敏的耳膜，她的眼眶已经湿润了，眼前的他是一个极其模糊的影子。她多么想告诉他，她也是同一个时间喜欢上他的，一直对自己说不要影响他的学业，未来的日子很长，时间很多。没想到眼下就到了生命的尽头，那些不曾说出的心事就要灰飞烟灭。
　　“小敏，我爱你！”李杰缓缓地凑上前去，在她额头烙下一个湿润的吻。两行清泪落下，微风拂过，有丝丝清凉。
　　“阿杰……”吴敏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嘴唇微微颤抖，伸出干枯苍白的手，轻轻地擦拭着他脸颊上的泪痕，“你是最好的哥哥！如果我有一天消失了……”
　　“不许你乱说！”他一手捂住了她的嘴，不敢让她往下说，一手抓住她的小手，在自己脸上摩挲着。
　　她轻轻地拨开他捂着她嘴的手，故作轻松地说：“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那是我穿越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过着公主一样的生活，锦衣玉食，不用上班，到处旅游！然后我还可以看见你们，你们都要快快乐乐地生活，让我能安心地留在那个世界，好不好？”
　　李杰沉重地点点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滴落在盖在她腿上的毯子，一个个圆晕，渐渐连成湿漉漉的一大片。
　　吴敏渐渐觉得眼前模糊了，金色的阳光没有那么强烈了。
　　“小敏，你冷吗？”李杰觉得握在手中的小手渐渐冰凉。他赶紧把她的小手塞进毯子里，迅速用毯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
　　一直站在他们身后的吴爸爸吴妈妈顿时冲上前来，李杰抱起她就往病房冲：“小敏！小敏！”
　　两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光线越来越暗，顿时病房里喧闹了起来。白大褂在眼前晃，好多人在叫她的名字，听见脑电波仪器嘟嘟嘟的响着，无数只温暖的手握住她。
　　“再见了，我爱的亲人！你们都要幸福！”
　　眼前的光线渐渐暗了，直至一片黑暗，周围的嘈杂声渐渐消逝，直至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