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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怪人 ...

  •   师兄被送来的第十日,已没有最初那么缠人,我把身边最稳妥的两个婢女派到他那儿,负责他的日常起居。

      起初他还怕得不行硬要抓着我的裙子,后来维叶半强制地把他带走,交到夏夜、冬晨手中,再回来已经洗完个香喷喷的澡。眼睛里面汪着亮晶晶的水光,也不来拉我的裙子,自己默默爬上床缩到角落里去睡了。

      只是那个眼神久久不散地在我脑海里盘桓。

      是个湿漉漉仍小心翼翼稍带胆怯的眼神,恰好和一种动物十分契合。

      小鹿。

      过去的师兄堪称得上是头猎豹,现在脑子受了伤又什么都不记得,可怜兮兮的模样,倒真像听见点儿风吹草动就作鸟兽散的鹿。

      却也像鹿一样纯善。

      鉴于此,我严肃反省了前几日在他床上放虫子,洗澡水里放痒痒粉的恶劣行径,并且严令清苑上下都不许捉弄于他。当然,事实是只有我一人对智商下降的师兄上心,清苑众人都很忙,没有人搭理他们百无聊赖的主子。

      除了每个月末,主子要出门,属下们服其劳。

      临出门我殷殷嘱托夏夜冬晨要好好服侍师兄,这时候师兄安安静静坐在床上,身上的衣衫是我让维叶去染衣坊新裁的,江湖中人虽比不得京中高官富贵,但有好吃的好用的,但凡有银子,岂会有弄不到手的。

      墨蓝色的缎子上丝丝银线绣着的是我最喜欢的孤鹤,师兄倒是浑不在意他身上穿的是什么,起初没地方擦手都是拿身上的衣服擦,被我狠狠打过几次掌心现在学乖了。

      虽说有几分怕我……

      住在这院子里的人,便只有我打罚过他。

      却又十分舍不得我……

      正如此刻我要离开几日,饶是已经提前两天趁着给他打扇子的功夫里就将此事告知于他,此刻眼睛里却还是又汪起水汽来,手指又攥紧了我的裙子不松手。

      维叶在我身边低声催促,他已蹲身在我面前许久,再这么蹲下去,恐怕待会儿腿麻了,背不好我还得把我摔疼。一番权衡之下,我握住师兄的手,他的手可比我的大多了,手指却像小孩子要个什么东西一般地捏得很紧,乞求地望着我,把嘴皮翻来覆去地咬,咬到后来挤出来两个字,“不!走!”

      那气鼓鼓的模样,真就是个五岁孩童。

      我一面取笑地捏他的鼻子,一面觉得他可怜,于是又松了让他只能憋着气脸涨得紫红的手指头,哄小孩一样捏着嗓子说,“等我回来给你带吃的,你想吃什么,尽管说出来。或是想要什么玩意儿也行,拨浪鼓,捏糖人儿,或是昆仑奴面具,想要什么吗?”

      他眼底浮现起疑惑,眉心皱起手还不肯松,半晌才问我,“拨浪鼓,捏糖人儿,面具,都是什么?我……”他犹豫了会儿,又露出那种可怜兮兮带点儿期盼的眼神,“我都要行吗?”

      “人小心还真不小啊,都要也行。你看,我本来只打算去十日,但要给你买这些东西,恐怕要十五日才能回来。这半个月里,你要听冬晨夏夜两位姐姐的话好好吃药,一日三餐不能挑食,晚上不能玩儿太久就要上床睡觉。你要是都做到了,我便都给你带。”

      夏夜冬晨已是忍不住低声笑了。

      我回头冷盯她们一眼,两人立刻收声,又肃起脸来。我回头冲着师兄笑,一面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捏在掌中把玩,上面粗糙的茧子倒也好玩,我一个没注意,就把他的手抠红了。

      师兄拧着眉,似乎掌心疼,想缩手。

      见我玩得高兴又不敢缩回去,小声问我,“如果我一样都不要,那你是不是就能快些回来?”

      我愣了住。

      “主子。”维叶再次催促时语声已变得冷冽。

      我却只望着我的大师兄,笑着歪了歪头,“就这么想我早点儿回来啊?”

      他咬着嘴巴不说话,但鼓着腮帮子又红着脸。

      我忍不住就扯了扯他的腮,腮帮子瘦巴巴的还学人小孩儿撒娇,不过在他的意识里,恐怕他只当自己是三岁的孩童。

      那点儿可怜又浮在了我心头。

      “可是不行呢,最快,也要十日才能返回。要是我回来,见不到你把自己养白白,我就要罚你。”

      他哆嗦了一下把手抽回去背在身后。

      我眯了眯眼,“可不是要打手心。”

      他跪坐在床上的身躯又往后缩了缩。

      “也不是要打屁股。”

      他只能圆睁着眼迷茫地问我,“那你罚我什么?”

      “你要是不乖乖吃药听话,那我就不回来了。”

      话声刚落,他又攥紧了我的裙子,这一次我不再逗他玩儿,示意维叶将他拉开。两个婢女也及时地拦住他要扑到床下来的动作,我趴在维叶背上,像过去十年来每一次他带我去那个怪人那儿治病时一样顺从,只是没有立刻就软趴趴地睡着,回头像狐狸一样睨起眼,轻声对师兄说,“要乖,不然我就不回来了。”

      本来挣扎不已的人,蓦然安静下来。

      他就坐在那儿,虽不是很情愿,但也由着婢女们服侍吃药。

      马车在清苑门口已经候了些时候,我踩着维叶的背钻进车里,已是昏昏的有点儿困了。本是早上吃了药的缘故,若不睡过去,毒发时候的剧痛,可不是个正常人能抵挡的。

      眼睛刚眯起一半,维叶也钻进了马车。瘦长的身影就坐在我身边,将我拉到胸前靠着,低声叫车夫启程,一面在我的埋怨里模糊了眉眼。

      我说,“你怎么这么瘦,也没少给你吃肉……靠着不太舒服啊,也不知道还能靠多久……”

      “属下定当……”

      后面的话就听不清楚了,因为我已睡了过去。属下定当什么呢,大概是尽心竭力吧。

      十年前毒发时候痛得死去活来的那个生辰日,惊雷山庄下着大雪,从骨髓里透出来的痛要怎样才能克制呢?机智的我想了个聪明的办法,就是在手脚上一道道折腾出细长但不深的伤口。这种疼痛可以暂时转移毒发时的难受。

      但那一次大概真的太疼了,刀子拿不住,惊雷山庄后院里的丫头仆人们都吓得不敢靠近,我心头却无比庆幸,二师父去参加个什么大会不在庄子里,亲亲娘亲下山烧香尚未归来。

      唯独悲剧的是,大师兄拎着一头鹿直冲冲闯进后院的时候,我正浑身是血地靠在树下大口喘气,手上捉不住刀子,刀子滑下去时,被颗石子打飞了刀柄。大师兄瞬时就愣在当场,再看我的时候眼神都带了嫌恶和避忌。

      那年我九岁,大师兄也才十三岁,屁大个孩子武功也不咋样。

      不过总归比我好些,我的身子骨不适合习武。然后那个戴面具的怪人,就堂而皇之地闯进了主人不在家的惊雷山庄。

      维叶,就是那时候被送给我的属下。

      他那面具主人分明没将他当做人看,只是像对待一件物品般地给了我。

      起初我待他十分防备,后来却渐渐发现他的好处来。越是发现他的好处,我便越依赖他。

      十岁生辰时,我准维叶同我坐在一张桌上吃饭,惊雷山庄本就没那么多主仆之分,只是维叶来路不明,二师父对他相当提防,回庄后本就要赶他走。而我那时候已经舍不得,二师父手里头捏着的长剑剑刃不住发抖,他问我难道不怕维叶暗害。

      “他不会,”这一点从他将浑身是血的我从雪地里抱起时我就知道,况且,我又扯出来个笑,“我还能活过多少个生辰日呢?”

      二师父终于于心不忍。

      那时候的维叶也不过是个少年,但凡我要他杀的人,从未失手。当然,我不常派他杀人,我也没那么多仇家,不过是后来搬进清苑,越来越缺银子。

      也正是搬进清苑后,我的每个生辰,都只剩下他伴在身边。维叶煮的长寿面不仅好吃,而且长,从来不断。

      正应了前师父给我的银锁上那四个字,福寿双至。

      等我此身不在了,维叶大概能替我实现这四个字。

      每一年我的生辰愿望都一样,就是能过下一个生辰。

      但每一次许愿都是维叶声声提醒我,主子,该许愿了。我拗不过,自然许的愿望没带多少真心,谁能算计自己的性命呢。但大概也没有几个人,像我这样每月都要见识一次真正的死亡。

      到我十三岁,有那么一次,我大概是真的死了。手脚都不会动了,睁着眼看着维叶在我眼前,冷冰冰的脸庞上那张淡而薄的嘴唇不停喊“主子”,耳朵却听不清了。

      好像掉进深海里,身子不停沉浮,开始一直下沉,后来刚浮起没多久,短暂的黑暗后,我又醒来,看到那个戴面具的怪人。

      他不爱说话,面具上两个黑洞洞的孔里也看不出眼神,替我扎针的手上有一道很深的刀疤,从袖子里一直延伸到手背尽处。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看够了?”

      声音倒也不难听,就是语意不善有些凶。

      我像在二师父面前那样露出个甜甜的笑,懵懂而无知地抬起手来看上面细长摇晃的银针,嘴巴一撇,“多谢你救我,等回到庄里,我就请二师父重重赏你。”

      面具下的人重重哼了一声,轻蔑嘲讽无疑,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在我的穴道上扎来扎去,他熬制的药也是我吃过最恶心的。不是苦,而是恶心。

      像是千万只小虫子在嘴里蠕动。

      这种回忆太不愉快,我醒来之后胃里还好一阵抽搐,维叶见我脸色难看,问我是不是哪里痛。

      我摇了摇头,马车已经停下好一阵,当是已经到了怪人的洞府。我称他住的地方为洞府,并非因为他的府邸在山中,而是我根本没见过他的府门,每一次都是被维叶拿黑布蒙着眼,然后伏在他背上,让他背进府内。这样的府邸,同怪谈里的妖怪洞穴也没什么不同。

      每每解下布条来,我能看见的,只是金碧辉煌的内室,高大宽阔,雕梁画栋,高高的屋顶和巨大的梁柱,都让置身其中的人倍感渺小。

      而那个怪人,就支着头在室内雕琢精美的玉榻上打盹儿,面具松松垮垮地扣在他脸上,中间一道血红印记像是伤痕般将面具划分成两半,一半银白一半漆黑。

      他从不起身接待我们,由得我在宫殿般华贵的内室里东瞅瞅西摸摸,无论闹出多大动静,他都不会醒来,除非他自己想要醒。

      是以我十次毒发中有九次都是在剧痛里才能等来那怪人起身。

      有次我实在疼得厉害,顺手抓起个花瓶就往他脸上砸,维叶当场吓得色变,而怪人却轻巧躲过,支着头又睡了过去,足足让我疼够半个时辰才懒怠地起身。这无非是告诉我一件事,我毒发时的惨状他都知道,并且视而不见,想必也没多少善心,只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非得要替我压制毒发。

      因此虽每个月都要与之相见,我却对他未存半点感激,当然,他也从没对我有过丝毫仁慈。

      正如此刻,我又在他金贵的光可鉴人的玉石地板上疼得浑身发抖地滚来滚去,他却仍旧睡得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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