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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五六 ...

  •   五

      “你只身一人走过很多路吗?”重新上路的时候,姬凉问我。

      我说:“你现在脚下的每一方泥土,都是曾被我一寸一寸踩实了的。”赶路是我一生中做过的第二熟练的事,我的生命里没有可以长驻的东西,每一样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对不起。”他又说。

      “我以后不会再耽搁行程了。”

      “喂,你怎么不说话?”

      “你不说话,我给你唱歌好了,好不好?”

      我停下脚步,他却浑然不觉,边走边唱起了优美的调子。我眯眼看他的背影,居然有了几分的不真切。

      月色流下来,漾在他绾了三千情愁的青丝上,漾在那广袖流云的白衣白袂上。草木沁出的寒气,渐渐氤氲成透白的雾霰,萦绕、缠绵,细致地勾画着谪仙一般的身影。他突然停住转过了身,刹那间扬起的发丝飘摇了他清朗卓绝的歌声,也飘摇了我的神智。整片星空的沉静璀璨映在他的眸子里,他的歌谣蹁跹在这十丈轻红的风尘里。那一瞬间繁花老去时光驻足,我知道,从此世间枯荣悲喜,皆与我无关,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那一场风情万种的回眸。

      歌声停了,他看着我,认真地说:“你与她好像。”

      我笑道:“你都没有见过我的样子,怎知我与她好像?”

      他说:“我就是知道。”

      “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被你深爱着的,究竟是个怎样的姑娘?”

      “没有什么好讲的,”他却道,“我只是与她失散了。”

      “你只要再次见到她,就一定能都认出来吗?”

      “当然。”

      “你是不是很爱她?”

      “当然。”

      “那为什么,却把她弄丢了呢?”

      “……”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她不会一直等你的?姬凉,若她没有能坚持到你找到她,放弃了你们的爱情呢?”

      “你从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吗姬凉,你怎么能那么骄傲,你从哪里来的骄傲……”

      我们之间的谈话模式第一次转变成我问他答,最终以他的沉默收场。

      一个月后,我们到达了南疆。

      六

      这里正在经历一场触目惊心的灾难。

      “一年前我来时,与如今简直是两个世界了。”姬凉不可思议地喃喃道,“如此这般……简直……”

      映入眼帘的一切,不仅姬凉,连我都不敢置信。

      街道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繁华昌盛的景象,每一处店家的店面都是破破烂烂的,有些根基不牢的建筑已经塌掉,有些只凭几根木棍摇摇欲坠地撑着。街上处处是面黄肌瘦的百姓,一些瘫在大街上,一些倚靠着墙角,虚弱无力,连起来走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这里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没有血迹的守城战,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时候,变成了一座荒城废墟。

      五十年前,风国淇水城遭遇连年大旱,一整年的土地颗粒无收。那一年我送饿死他乡的游子归家,城中场景,与如今一模一样。

      我与姬凉绕城走了一圈,每一处皆是相同景象。姬凉蹲下身来,从行囊中取出几块干粮分给了一处的难民,他们忙不迭地磕头道谢,然后热泪盈眶地将干粮送进嘴里,视若稀世奇珍。

      姬凉这才开口问道:“几位老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一座城,怎么就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第二天的小城里尽是白茫茫的一片,饿死冻死的人不计其数。这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我竟是在从不下雪的南疆遇到了。

      按照城中难民的说法,自半年前开始,南疆界内突然接连不断地出现以前从未有过的异象:数月涝灾,数月旱灾,几场地震山洪接连而至,土地上没有结出一粒米一颗豆,树木奇怪地枯萎,草木发黑,花叶萎靡,从前在大山里安生呆着的野兽都变得狂躁,日夜嘶吼,胡乱跳窜。

      我与姬凉翻过深山的第一重屏障,来到了苗疆巫人谷,这里是巫族族人千百年一直生活着的地方。如今,这个古老的村寨也是一副萧条破败之景。

      村寨中心的九方天祭台上,正举行着一场仪式。

      面色枯黄身量瘦削的人们,围着祭天的高台跪在一处,皆低眉垂首双掌合十,在低沉地呢喃着什么。高台之上,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身着玄色锦袍,平躺于虚空之中。风凛凛地卷起他的衣袂,庄严而又肃杀。高台前方,凌空站立着脸覆白色面具的巫师。那巫师微微收紧脊背,高举权杖,双唇开阖急速咏唱着语调怪异的咒语。蓝白的电光乍现于空中,空气似乎是滚烫的,四周沸腾出诡异的波纹。

      “这是什么?”我听见姬凉问。

      “天葬。”我说。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见过这样的仪式。冷酷、残暴,而又血腥。但是这并不妨碍巫族人对它的崇敬。天葬是巫族最高等级的丧葬仪式,历来只有族长才有资格受此仪式。

      此时此刻,天边异象骤生。一道惊雷骤然霹雳而下,炸在了高台上方。天地间顿时沉云翻滚、怒风咆哮。巫师咏唱的声音愈来愈加急促高亢,人们的呢喃愈来愈加繁冗杂乱,一时间空中回绕起一股密密麻麻的诡异的尾韵,无限阴森。

      我听到身边沉重的喘息声,是姬凉。豆大的汗珠一点点从他紧蹙的额上渗了出来,他甚至是颤抖着的。我忙抓起他的手,往昔的温热如今已变得冰凉。“怎么了?”我贴上他的额,轻声问。

      回答我的声音里竟是带着恐惧的,“天葬是什么?”他虚弱地问。

      我没有来得及回答,因为这个时候仪式正式开始了,一声嘶哑的唳叫吸去了姬凉的眼神。

      这是个序幕,天空忽然暗了下来,大片振翅的声响从我们的头顶压来,转眼间黑云袭下,竟是一群凶猛煞气的尸鸟。随着第一声沉闷的尖嘴刺入血肉的声响,高台上,锦袍老者的身体猛然被撕裂了开来,牵出的肠子甩到半空,登时便被饿极的尸鸟吞噬殆尽。骨肉外翻鲜血淋漓中,那老者的五脏也渐渐被啄食一空。与此同时,高台下人们的祷告声却变得愈加平静,愈加缓和。

      “不——”姬凉突然嘶吼了起来,掰开我的手连连后退几步,“不,不……”,他抚上自己心脏所在之处,十指突然绷紧了,死死抓住了那片衣襟,一边后退一边绝望地悲号,“别这样,不要,不要这样——”

      犹如垂死挣扎的困兽,无论如何,也逃不脱摧枯拉朽的囚笼。

      “姬凉!”我唤他的名字,慢慢靠近他,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身,抱紧了他。“怎么了,姬凉,怎么了?”

      我听见他的呜咽,他竟已泣不成声。

      “离开这里……”他含糊不清地乞求。

      “好,好,我们离开这里。”

      我捏起符咒,施了挪移的术法,再次环顾周身时,已是处在一片深山密林中。“离开了,我们已经离开了。”我轻轻抚摸着他的鬓发,缓缓地说。

      他将头压在我的怀里,居然开始嚎啕大哭。

      我只得用我最大的力气环抱住他,除此以外什么也无法可做。他每从胸腔中吼出一声,我的心中便疼上一分。他究竟经历过什么,到底是怎样的十万酷刑,居然把一个曾经那么云淡风轻俊雅如仙的男子,折磨成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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