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行书》羽小飞

1、一叶知秋

　　风露飒以冷，天色一黄昏。中庭有槿花，荣落同一晨。

　　已过了秋分节气，凛冬将至，花事凋零。然而在这不起眼的小院子里，那株淡紫色的木槿却任性地展现着美妙姿影，花枝延伸着朝向天际，尽情吸收着雨露阳光，缭乱的花影仿佛云霞一般，灿烂得妖异，像是有着能够灼伤人一般的艳丽光芒，开得不顾一切、肆意张狂。
　　这院子里本该流淌的时光，就好像被定格在了夏日的某个时候。
　　然而这家的主人秦风，却躺在病榻之上，奄奄一息。
　　“吞噬人命而绽放的花妖···么。”
　　青年站在花树之下，轻轻叹道。他将手轻轻搭在木槿手臂粗细的枝干上，挺拔颀长的身姿掩映在错落的花叶之下，瓷器般精致优雅的面容上淡漠得没有一丝表情。
　　因为这一传言在周边邻里之间流传，除了大夫，已经没有人愿意在这一带出入。而随着此处主人病情的进一步恶化，连大夫也在丢下一句“活不过今年秋天，好自为之”之后便离开了。
　　于是这里，便只剩下一人、衰败到极致，一花、盛放到极致。
　　青年把手放下，后退一步，微微眯眼。身后却传来一声呼喝：“你是什么人？”
　　他转身，看向一脸惊诧和警惕的来人，淡淡地回答：“我叫苏澈，不过是个过路人，听到流言有些好奇，便来看看。冒昧之处，还请见谅。”
　　他的声音仿佛流泻着的淡蓝水色，清冷淡泊，然而水汽漂浮氤氲之中，却又有着难以察觉的温和，让人不经意间能够卸下心防。
　　从简陋的木质院门中迈步进来的男子有着明净清隽的外貌，闻言便露出一个笑容，面容一下便生动起来，说不出的风流旖旎。
　　“这样啊，不管怎样，私闯民宅可不是好事。但是这里许久没有外人来了，不如你陪我一起看看阿风吧。”
　　他说着便自顾自地朝着屋里走去，走了几步，回头朝着苏澈招了招手：“快进来吧，啊对了，我叫木然。”
　　苏澈看向他。
　　一阵清风拂过，木槿随着轻轻摆动，几许落红随之飘摇落下，婉转翻飞着斜斜上扬越过围墙。酡红的夕照天光仿佛泛起一阵涟漪，时空的界限变得微妙而模糊不清。
　　黑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苏澈若有所思地看着一脸天真笑意的木然，点头，跟在他的后面缓步进了屋。
　　长年的病痛熬尽了这家人的金钱与生气。两个房间，除了一张八仙桌、一个破旧的柜子，以及一张木床之外，别无他物。
　　木然把左手的篮子放在一边，从里面小心地拿出一盘青菜，两碗米饭，大约是他们的晚饭。
　　苏澈见状，便又多看了他几眼。
　　木然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住在附近，和阿风关系很好。他病了，我就从家里带些吃的给他。所以这会儿只有两人份···”
　　“无妨。”苏澈回答，想了想又补充道：“是我贸然前来。”
　　大概听到了动静，里面的人勉强发出了声音，嗓音嘶哑，还伴着咳嗽：“木然？咳咳，有客人么？”
　　“是来看你的呢。”木然快步走到里屋，应声道，音调上扬，言语中的欣喜怎么也掩不住：“你能坐起来了吗？”
　　苏澈想了想，拿起桌上的饭菜，也跟了进去。
　　里面便是那个被称作阿风的男子，面有菜色，病态的纤瘦，仿佛一层皮包着骨头，唯有一双眼睛黑亮得惊人，因为刚刚说的那几句话，不住地喘息着，看到苏澈进屋，可还是挤出一个友好的笑容，想要说什么，却被喉咙里的咳嗽压了下去。
　　木然慌张地帮他拍后背：“别急，慢慢说。”
　　苏澈把饭菜放到床沿，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眉头微微皱紧。
　　···此人大约没几天可以活了。他能够看到，生气正从这个人的身体里不断流失。就像一个漏了的水瓶，不论往里面装多少水，都会很快重新变空。
　　大夫并没有说错，冬天到的时候，便是他的死期。
　　“对不住，咳咳。”秦风充满歉意地拍了木然的胳膊：“总让你照顾我。我没事。这位是···”
　　不等苏澈回答，木然便抢着回答道：“你忘了吗？他说是你以前的一个友人，听你病了，便千里迢迢地赶来看你。你看，除了我以外，总也有人想着你的。”转向苏澈：“是吧，苏澈。”
　　秦风愣了一下，有些恍然地看向苏澈，盯了一会，便露出了然的笑意，朝着他点点头。
　　“多谢。”
　　说完这句话，他似是有些力竭。在木然的一番折腾下，便吃下饭睡下了。
　　苏澈站到外面，看着那超越了时间开放得决绝妖艳，如同要燃尽一片萧瑟秋意的美丽木槿，面色淡淡。
　　“漂亮吗？”不知何时，木然站到了他身旁，脸上没有了那暖暖的笑意，同样淡淡地看向院子。
　　“很漂亮。”苏澈侧头，回答道：“然而这是不属于这个时节的东西。”
　　“很久没有人来看他了，我知道，他是不开心的。不管你是为何而来，你不戳破我的话，我要和你说声谢谢。”木然忽然说出不相干的话来，随即又轻声叹道：“秋天过了，他就要死了。为什么一定要有秋天呢？”
　　“有生有死，自然也有秋天。”
　　“呵。”木然轻笑，目光直直地投向苏澈：“你是道士。你是来杀我的吗？”
　　苏澈握紧袖中的短剑，没有回答。在木然看来，这便是肯定的答案，他眯了眼，视线投向天空。不同于夏日，秋分一过，黑夜便来得格外早，一弯月钩轻轻浅浅地挂在天际，夜空有着秋日独特的空旷高远。
　　再怎么想要抓住，时间还是如同流沙一般，从指间漏过。
　　“凡人太脆弱了，我化形才三年，我见他才三年，他却快要死了。我以为自己一直开着，便能留住时光，便能同他一起。可是，为什么，我这么努力地开，夏天却还是过了，他却还是要死了呢？”
　　苏澈垂下眼帘：“停下吧，你不过是个修炼时间尚短的小小花妖。”
　　木然慢慢地抬起右手，仿佛在虚空中握住了什么东西，重重地一抓，脸上现出笑意，带着些不知什么的意味，好似包涵了许多，细看却什么都没有。无声的锐风席卷而来，将他的长发紫衣吹得飞舞翻腾起来。
　　木槿枝条摇曳的声音传来，面前他的淡淡笑容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如水波一般，光影交错，一层层地漾开来，将苏澈推了出去。
　　转瞬间，苏澈便到了院门之外。小小的院子外罩起了一层透明的结界，如同一道水晶帘幕。帘幕之内，木槿依旧开得灿烂艳丽。
　　他自然能够破开这层结界，但是···
　　苏澈沉默片刻，什么也没做，便转身离去了。
　　几日后，木槿花尽谢。前几日还生机勃勃的花树，如同老人迟暮一般叶片枯黄，眼看已是不活了。
　　苏澈再一次步入了这个小院，将已经死去的秦风葬在了木槿之下。
　　他抬头看向凋敝的木槿，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冷淡漠。
　　“用尽了所有的妖力违反时节开花，却什么也没能做到，你要死了，你后悔吗？”
　　树旁立着一个淡得好像能融入空气中的影子，一句低语轻轻滑过。
　　“至少我能和他一起。谢谢你，好心的道士。”
　　说完这句话，那淡淡的影子，便飘散在了清风之中，好似从来不曾存在。
　　苏澈一动不动地立着，半晌，脸上划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怅然，仿佛莲叶上倏忽而逝的露珠。
　　“一个个都是这样。”
　　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他望着延伸而去的小路，喃喃道：“说起来，我就这么像道士吗，夜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