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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春分·王不留行(其三) ...

  •   兵者,不祥之器。
      乐乔素来不喜兵器,而今她却手持利剑荻明,穿梭于红巾兵之间。
      手起剑落,手落剑起。
      昔盛唐有公孙大娘擅长剑舞。诗圣杜少陵曾作了一首《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便是借公孙氏之徒李十二娘的舞姿来描述公孙大娘,赞其剑舞“爧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公孙氏的《剑器》,舞甚于武,收敛杀气于曼妙。凌而不厉,锐而不刺,肃而不戮。张弛动静或柔或烈,纵有雷霆万钧翻江倒海之怒亦可转眼凝之于一线。
      顾及年少时曾央求师父授予她公孙大娘的剑法,然师父却说她性子憨直刚烈,不如公孙刚柔雄妙,强行修习只会事倍功半。顾及不听,偷偷练了一年,不得不承认师父并没有骗她。后来她想似公孙大娘般的奇女子,怕是千载难出一二,便也释然不再强求 。
      但现在看乐乔舞剑,她似乎能感受到杜少陵当时那份惊为天人的心情。
      荻明在乐乔手中仿佛脱离了束缚,四尺长剑翩若银色游龙,飘荡于红巾贼兵之间,浑然不觉正为人操控。
      但舞剑的人也并非被剑所牵引,而是随着春日清风兴起起舞。
      时若黎明时的微风,掀起些许草叶推动露水,迎合晨曦映射着斑驳细碎的星点光芒。
      时若日上三竿的徐风,带起河面一圈圈的涟漪,催得河中鱼儿懒散游弋。
      时若午后的柔风,俄而逐蜂粘蝶,俄而袭人衣角,又拂乱人的发丝,迷眼蔽目。
      时若黄昏近入夜的和风,有微微凉意,一个不留神,竟挟得叶子离开茎枝轻飘飘向广阔天地而去。
      ……
      史书上仅说公孙大娘的剑器舞名扬朝野。高进金銮,下入市井,观者皆为公孙一舞而沉醉。可是没有只字片语提到过公孙的剑用作杀器时会给人什么样的感觉。
      是恐惧,抑或索性沉醉于兵器之美?
      随方腊一同赶回洞源的皆是武夫翘楚,听闻乐乔要夺走使圣公方腊发迹的宝石,个个义愤填膺,卯足了力气要助他们的圣公诛灭妖女。
      但是那些个舞刀弄枪的莽夫在顾及眼中不过是杂耍的戏角,一招一式笨拙得可怜。
      顾及眼中唯有乐乔。
      相识相知多年,今日乐乔再次令她大开眼界。顾及终于明白为什么乐乔念叨了她那么久不可轻易执不祥之器,却不让她在赌气时将荻明丢去山中。甚至有时也会让她从库房里拿出荻明来舞上片刻。
      传闻江湖武林有秘技,摘一花叶即可取人性命。同样可用于弑杀之途,若将天下花草枝叶也归于凶器之流,岂不成了笑谈?
      存有戾气的是人,而非器物。
      荻明在她顾及手中萦绕不散的戾,在乐乔那里却未曾见分毫。
      当那一众莽夫离开乐乔周身七步之外,原先潜伏在地头林间的千百红巾军露出头来,或近或远层层包围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方腊喝退预谋围攻的下属,向乐乔拱手一抱拳,只道:“方腊今日有幸得仙姑手下留情,从此是生是死是输是赢都是方腊自己的命。宝石在此地向正西七里的湖心岛,劳烦仙姑亲自去取。方腊要去安排弟兄们的去留了。”
      语毕,须臾间红巾军尽数退散。期间,有几人得方腊令来带走断臂的黄巾少年,顾及这时才看清他们喉间皆有浅浅一道血线。
      乐乔将荻明递与顾及,轻道:“待会儿把它丢江里。”顾及见她神色间疲惫难掩,道是刚才那番剑舞让她乏力,伸手揽她上车,却听乐乔喃喃道歉,“对不起,不该脏了荻明。”
      顾及只顾扶她,缄口不言。
      歪头打量着眉眼间阴影愈来愈浓重的顾四,乐乔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凑近了问:“四儿,你不开心?”
      “没有的事。”顾及连忙摆手否认,却不好意思抬头看乐乔,“反、反正我早就想丢了荻明,它、它毕竟是凶……凶器。”话语间的哽咽却暴露了她的心意,“丢了也好,丢了也好。”
      “我说让你丢江里,又没说让你不要再拿回来。江水活络,好洗掉血污。”
      “哎!”顾及顿时拉长脸,“你当时的意思明明就是要把它丢进江里不要了。你又耍我。”
      乐乔忍不住笑:“傻的你。荻明可是一柄百年难遇的好剑,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不过你要是真想丢的话,不如把它丢给我?”
      顾及赌气扭头不看她,愤愤道:“那可是我爹留给我的,才不要给你。”
      乐乔悠悠道:“多年不练剑都生疏了,我只是想借你的荻明练几天而已。”
      “不给你就不给你。”顾及放开缰绳一把抱紧荻明,“给你我有什么好处?”
      “嚯,你什么时候跟谁学的这一套?”乐乔好生惊奇,“会讨价还价了?”
      “没人教我。”顾及捋顺剑穗,骄傲地抬起下颌,“这叫无师自通。”
      “嘁……”
      见乐乔久无回应,顾及把荻明送到她手中:“你还要不要了?”
      “不要。”
      “给你嘛。”
      “不要。”乐乔摇头,“还没洗干净。”
      “不给你了!”
      ……

      洞源村里的湖不过一里方圆,或许说是池塘更恰当些。
      池边停着一叶扁舟,附近却鲜少见人,想来都被方腊召集去商议去留问题。
      乐乔让顾及在湖边等候,自己踏着池水去湖心岛上取了那块宝石回来。
      十寸见方的透明玉石须得双手方可握全。这石头白中透红,却又闪着森森寒光。细细看去,又见其中红色随着依稀纹路缓慢游动。阳光下尚不明显,待到了车内阴处,红色赫然与鲜血无异。
      顾及这些年虽然练出了一双慧眼,只觉得那血丝自行游动甚为稀奇,却看不出玉石有其他什么特殊之处。
      “你要这石头做什么?”
      “回去你就知道了。”
      乐乔小心地用帛巾将玉石一层层包裹严实,放进箱子里,而后郑重地问顾及:“四儿,等把这个处理好了,我们离开平江可好?”
      “诶?怎么突然这么着急?”
      “去看看流苏和初一,也可以去云白的老家转转。或者我们去西域,总之先离开几年吧。”她见顾四沉吟不语,又道,“先前你总问我为什么对平江情有独钟,总也不出去,其实不是我不愿离开,而是有约在身。”
      她和顾及详细说起当年太常卿应轻书的托付。

      那年受帝王和太常卿之命任清律司平江知事,一来为查探当年的京都弃婴,二来为平息定西将军从沙场上带回的万千冤魂。平江这些年多奇诡之事便是因将军顾思远的定居。
      乐乔当时并没有想到昔日征战沙场捍卫朝堂的将军会给一城带来多大的祸事,于是她应承太常卿涤清顾思远的戾气之后再选去留。
      然这一诺竟长达二十四年。
      乐乔本也随师父碧虚子习剑,习的正是公孙大娘的剑舞。在定西王一家进城的那天早上她还在练习坚持了二十多年的剑舞。
      可当她观尽城外几欲压顶的乌云,登时了悟。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无论是保家卫国也好,争名夺利也罢,但凡双手沾染鲜血,那印迹穷尽终生再难洗清。况且定西将军多年来戍守边疆平定内乱,直接或间接死在他手里的人何止万千。
      只是有些人天生命格损人利己,于定西王无碍的血腥往事尽数转嫁给平江一城,并于无形中变更了一城运势。
      顾及正帮小儿从河中捡起藤球时,随定西王车马而来的万千冤魂化为丝缕,潜伏在平江的每个角落。
      河流、小巷、屋檐……
      也就是从那天起,乐乔让自己忘却了从小习行的剑,从此以佛道平诸事。
      直到哲宗赵煦废立清律司,乐乔方幡然醒悟为何一个功勋彪炳的将军会定居在既非故乡亦非属地的平江。京都汴梁已无法镇压冤怨,非得要借神明之力了。妖笼在平江,碧虚子收服的雷神雷误亦在此地。这样一来,派遣唯一得碧虚子真传的乐乔乐少卿则更便宜行事。
      倒不是说太常卿应轻书多么处心积虑,只是无巧不成书。
      百般巧合之外,还多亏她自己年少无知轻易许诺。
      此后种种或许阻碍了她履行诺言,又或许推进了行程。

      说到因顾思远的迁居平江城平生出许多妖异的时候,顾及忽然一拍脑门惊呼道:“我想起来了,那年天府出事你说是因为定西将军,但是我问你你说以后跟我讲。”她咬了咬牙,做出生气的表情,“现在他老人家都走了你才跟我讲,我是不是得谢谢你这么有耐心?”
      “不用客气。”乐乔眯眼一笑,“毕竟他养你二十年。”
      “对啊,养育之恩无以为报……”
      “所以你叫他爹我也没拦着你啊。”乐乔揉了揉顾四脑袋,“当然你不能勉强我也叫他爹对不对?”
      “我也没勉强过你,你甚至都不愿见他一面。”顾及闷闷不乐道,“你早些告诉我就好了,早些告诉我这么多年你都在帮他处理后事……那我肯定不会总烦你去见他老人家了。”
      “不对。”
      “哪里不对?”
      “我不想见他是因为你素敬他如父,他却从不当你为亲子。先前拿你来阻挡家祸我且忍耐,后来又想推你上位保留顾家权势……”
      “你说的更不对。”顾及脱口打断乐乔,为父亲辩解,“正是因为你不喜欢和他相处,你才不知道爹有多疼我。”
      乐乔笑着不说话,心中却恍惚回忆起初进顾府见顾四时的情形。贪蛭并不能使顾思远冷落他所谓的掌上明珠,除非他本来就不如表面那样在意顾四。后来她稍把顾四的病症说的严重些,老将军便唯恐惹祸上身,匆匆把顾四推给了乐郎中。
      亏得顾四从不计较,并念了他一辈子的好。
      罢了。
      顾四顺心就好。

      去年九月定西王顾思远以八十六岁高龄寿终正寝。十月,方腊在乱石堆中寻得一颗十寸方圆的宝石。为了留住宝石,方腊率人袭击了前来抢夺奇石的官兵,之后杀害里正方有常一家四十余口,揭竿起事。
      这其中他人看不出关联,乐乔却看得出。
      看穿了之后乐乔不得不感慨一句将军生前安定江山,死后也能撼动一朝基石。
      那颗石头正是顾思远的今生——教寻常人生出吞山河的气概,以兵制兵。
      妖笼作为庇护诸神妖鬼怪的地方,若非使命达成,怎会那么容易被人损毁。那晚上,看着师父特意修筑并藏有符咒的庄严门头轰然倒塌,乐乔差点笑出声来。
      这情形,在听闻定西王去世的消息时也曾有过。只不过她怕顾四知道她原来一直盼着顾思远离世,故而隐忍不发。

      晃晃悠悠到平江城外,时城门紧闭,乐乔也不急着进去,反而提着箱子带顾四沿城墙走了一会儿。
      约莫到人迹罕至的地方,乐乔让顾及挖了个坑,把箱子埋好。
      “咱们大费周章去洞源抢了块石头回来……就是让你埋在这儿的啊?”
      “可别小瞧了它,这可是前朝一位大将军的转世。”
      顾及哑然失笑:“大将军投胎成一块石头?那是造了什么孽啊……”
      乐乔添了最后一捧土,叹道:“说不好,毕竟不是所有武将都能像秦琼和敬德那样招人喜欢。”
      “那这个是谁啊?”
      “你爹。”

      宣和七年,金军南下攻宋,道教皇帝赵佶传位于赵桓,次年改元靖康。
      靖康二年,金军掳赵佶、赵桓北还,东京都汴梁没。
      史载北宋由此灭亡。
      传说赵佶被囚于五国城时曾遇见两位故人。
      说是故人,那两名女子看起来年华却不过三十。且行踪飘忽,出入金军军营如探无人之境。
      只是由她二人传回南京的诗篇的确出自赵佶之手。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春分·王不留行(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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