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酒醒何处》炼之蜻蜓

1、第1章

　　十一月里繁花始散，风渐渐冷清，开始有了萧索的味道。
　　这样的日子里红娘最为清闲，时常三三两两结伴出游，间或撮合一两对姻缘，日子过得简单平淡。红熵有时候会有着错觉，仿佛自己生来便作了红娘，又仿佛当红娘不过三两日的事情。
　　算算，原来做红娘，却也已经两年。
　　踏着阴沉沉的浓重暮色，她一个人，只是想清静的在湖边走走。这样阴凉的天气，湖边安静得能够听到风吹动水面微波的声音，暮色四合，却更显凄凉。
　　微风里忽而水声一动，听的是有人在水里走动似的声音，红熵微微疑惑——若然在夏伏天里，趁着无人的时候有人进湖里清凉一下也是有的，只是这样渐渐寒冷的天气，湖水更是冰凉，又怎么会有人下水？
　　她绕开湖边的树丛看过去，湖水及腰处却当真站着一人，纤细身形，浅青的锦衫裹着赢弱修长的身子，一头青丝漆黑绵密，被同色的发带松松束着，长长的散在背上。
　　似乎察觉有人靠近，青年转回了身来，眉目清秀漂亮得过分，面色白皙倦懒，通身竟是宁逸出尘，清淡如风。
　　红熵看得一时怔了，竟也忘记隐去身形。仙界里美人随处可见，如何颠倒众生，风华绝代的也是寻得出，却也难得如此清馨文秀。明明赢弱削瘦，骨子里却透着清逸出奇，如同涟涟清漪一般。
　　青年见了她，并无异常神色，毫不显尴尬，只有礼的略略一笑，淡得如同湖面的轻雾。
　　红熵这时才见着他眼中微微的酒意，手中亦握着一个白瓷的酒瓮，细白的瓷衬着他同样白皙莹润的手指，好看得让人失神。
　　此景虽是写意，红熵却没有忘记此时正是傍晚天寒，湖水冰冷，饶是一个身强体壮的男子下了水，怕也抵不住。却为何，这纤细公子一不似酒醉，二不似消愁，如此宁静淡然的一双眼睛里仅仅微带酒意，好似自己浸在水中完全没有什么不妥，这样不顾惜自己的身子。
　　“公子，”终究是忍不住开口，“天凉水冷，在水里久了，当心伤身。”
　　他淡淡的声音，如泠泠溪泉，轻声道：“蒙姑娘上心了。”随即缓缓走出水中。
　　红熵看着他，这人跟她道谢倒是真心的，眼中却依然淡漠，根本不会在意留在水中，还是上了岸来。——恐怕，这人是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不懂拂逆了别人的好意吧。这是生来的体贴，无端的令红熵有些揪心。
　　他湿漉漉的发稍和下半身浸湿的衣裳在这样的天气里恐怕绝不会好受，本人却像是一无所觉，只向红熵略略颔首致意，边擦身而过。
　　仅仅擦身而过。
　　只是一次偶遇，本该再无交集，然而他走过红熵身边时，突然停住了脚。
　　“……这香气，是茑萝花么？”
　　红熵略怔，方才明白他所指的是自己身上的香味，轻轻应了声“是。”
　　那公子并没有看她，自浅浅的笑了一下，笑容宁静秀气，却隐隐透着些许落寞。他抬起头，看着深秋傍晚的天空，声音如薄雾般飘扬……
　　“我以为，繁花已经尽了呢……”
　　淡淡收回目光，便复而前行。
　　红熵方要迈步离开，脚下突然碰着一物，低头，却见四、五个空酒瓮丢在那里。抬头看向他的背影，忽而觉得竟如镜中花水中月，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心中突然放心不下。
　　“公子。”
　　他回了头，淡然而有礼的看着红熵。
　　“小女子红熵，敢问公子姓名？”
　　“……小生，风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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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几日，红熵便已淡忘了曾与那样一位公子相遇过的事情。
　　不是忘却，只是没有去想起。自她大罪犯下，从上仙界被扁以来，早已心如止水，凉薄了心性。
　　闲来时一位红娘找上她，央道：“红熵，能帮我个忙吗？月老托我送一封信给姻缘殿童子慎语，可巧我前儿拉红线时出了点纰漏，正赶着去修正，这信……”
　　（注：此时圣月仍位于上仙界未被贬，此月老并非圣月。）
　　“知道了，信给我，你便快去吧。”
　　“谢谢红熵！那慎语现在正在人间靖安王府里办点差事，就拜托你了！”
　　红熵略略疑惑，“靖安王府？这姻缘殿的童子，到人间去当的什么差事？”
　　“我哪里知道啊，这个月老做事从来都神神秘秘古古怪怪的，哪里会告诉我们？那么我便走了……”
　　“好了，快去。迟了当心再出什么差子。”红熵挥挥手，催了她出去，自己便也拿起信上了路。
　　她来姻缘殿不过两年，又大多在人间办差，这姻缘殿的童子虽见过一两面，却也不太记得。飞身行至人间，靖安王府中果然隐隐透出股灵气，循着这灵气来到西侧的一个小园中，泠泠水声传入耳中。
　　红熵藏身树上，并不贸然现身，留心观察着园里的情形。
　　精匠的假山石林，堆砌着一汪水池，清水从假山顶上喷出，如同清泉瀑布。赫然发现，那水中竟立着一人，站在水瀑下，任冰冷的水从头浇灌。纤细身形，浅青的锦衫，漆黑青丝……却正是几日前湖边所见的那位风渎月公子。
　　他宁静漠然的神情隐在薄薄的水幕里，让人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悬在那里，悬着，放心不下。红熵不解，此人并无悲哀或愤懑神色，如此的平静安然，又怎会作这般自弃的事情？
　　突然听得一个脆生却严肃的声音急急而来，唤着：“公子！”便见一个十一，二岁的蓝衣小童快步走来，踩着水拉起风渎月，“公子！您又在这里浸水！您的身子哪里受得住！？”
　　风渎月并没有挣脱，只顺着那小童，被他拉出了水。
　　那人想必是极善良体贴的，才会不懂得如何拂逆别人的关心，从来只是顺意。
　　小童冷冰冰的一张小脸，倒是生得粉雕玉琢，神情却严肃，不苟言笑。扶他在石桌旁坐下拿了件厚外衣给他披上，便找了巾子擦他的头发。
　　“我这就去烧水，您好好泡泡回床上卧着去！”
　　红熵在树上看着，越看便越觉小童眼熟，几番观察确定他就是慎语。姻缘殿童子来王府当差已是奇怪，来伺候一个凡人，更是稀奇。
　　她飞身一跃，现身园中。
　　风渎月微微一怔，随即浅笑，对她颔首。小童倒是安然，放下手中的巾子走过来，压低了声音有礼的问了一声：“红娘可是找我？”
　　红熵点点头，风渎月见着他们相识便也坦然，淡然含笑道：“原来红熵姑娘与慎语相识，那慎语便招呼一下姑娘，我这副失礼的模样还请姑娘见谅。”
　　虽全身湿淋淋的有些失礼是不假，可公子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坦然啊，也不看看人是从树上善闯进府的？

　　原是想将信交与慎语便走的，然而看着风渎月清浅的笑着挽留，道：“难得慎语有朋友来，我这一处极少有客人来，下人也不常走动，红熵姑娘不妨坐一会儿，喝一杯茶再走。”
　　红熵越发的疑惑起风渎月的身份，锦衣玉帛，却又如此冷清。但她仍是坐了下来，也许，是喜欢看他宁逸出尘，清淡如风的神韵，也许，是喜欢听他泠泠溪泉般的悦耳嗓音。
　　风渎月先行回屋换件衣裳，擦干头发，红熵坐在石桌旁，慎语替她斟上茶，似不经意道：“若得空，便请红娘常常来走动走动吧。”红熵转头看去，他便仿佛无事人，板板的小脸儿看不出表情。
　　见慎语不欲再说，她也不便多问，仙界的人各自做的事情都有各自理由。于是耐心等了风渎月回来，浅谈间更觉此人才思可贵，温良无双。
　　只是每当她看着他清馨文秀笑容温和的脸，便似乎有什么东西摆在那里，她却没有注意到，心里惶惶得尽是揪拧。
　　突然风渎月一阵咳嗽，虽然极力压抑了声音，却止不住的咳，单薄的身子让人心绞的微颤。慎语迅速递了帕子替他拍抚，他忍着淡然笑了一下，轻声道：“我没事。”脸色却越发苍白。
　　“公子，您的身体不能再饮酒着凉了！”
　　风渎月恢复了温和的笑意，保持着让他宽心的浅笑，“好了，我知道。还有客人在，回头再听你念。”
　　慎语露出“你哪回肯听？”的神情，似有些不甘心的退到一边。
　　“让您见笑了，红熵姑娘。”
　　“哪里。”红熵脸上维持着笑容，心却徒然下沉……
　　她不是算命的，没有掐来算去的本事，也不是看相的，不习惯每看过一个人便盘算着命相……所以她看见了，见了风渎月两次，却不曾注意。
　　——那是短命之相。